今晚不是来唠唠心里话的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刚才哥几个还碰杯来着,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呢? 半小时后,马大骏独坐在马路牙子上,捡了张皱巴巴的卫生纸,一点点擦拭额角上的血,疼得呲牙咧嘴。 有谁打后面扯扯他挣开的衣领。 是饭店老板,“兄弟,没事吧?” “没事没事,”大骏狼狈地摆摆手,扭头,却瞥见老板娘正蹲在地上,弯腰捡拾摔碎的餐碟,心底不由地泛起一股子愧疚。 “不好意思昂,你说今晚弄的——” 他讪讪笑着,垂着头,来回搓弄手里的卫生纸。 “你说这事弄的——” 老板一摆手,止住他的絮叨。 “既然你没事,那就说说赔偿的事。” “诶?” “刚才,你们掀了三张桌子,摔了十套餐具,折了把椅子,掼了半箱啤酒,还有,两桌客人让你们打跑了,没结账——” 老板住了口,逆着光,一双眼勾勾盯着他。大骏忽然觉得那张脸十分陌生。 “兄弟,你看咱是私了,还是我报警?”
第9章 09宿醉(中) 铛啷啷,一枚钢镚落地,兜了几个圈,一溜烟滚进过道深处,瞧不见的角落。 “就这些了。” 马大骏将钱包翻了个底朝天,抖了几抖。 “再多的,一个子儿也没了。” 老板没言语,将钱拢成一沓,沾着唾沫点数,半晌才抬起头来。 “这也不够啊,还差一百多呢。” “要不我每天过来给你们刷碗扫地,”大骏抹了把后脖子的汗,“不用管饭,我白干一个礼拜。” “你就没存款吗?” “有,不过大头都在你手里了。” 大骏开口,不想扯痛了嘴角的伤,嘶嘶倒着气。 “我寻思请客不是,整的都取出来了。卡里就还剩下十二块六,你如果要的话,明早我去趟银行,上柜台都取出来。” “我活这么久,头回见着为了请客倾家荡产的,你真是傻——” 老板顿了顿。 “啥也不说了,损己利人,老哥佩服。” 大骏没听出这明褒暗贬的弦外之音,只惨兮兮一笑。 “主要我们厂大半年没开工资了,我爸妈每个月吃药也得花不少钱。你看这样成么,剩下的一百二,我每月分批还,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给你打个欠条。” 说着,薅了几张餐巾纸,扭着身子,在柜台上一趴,歪歪扭扭地写起来。末了,又沾着脸上的鼻血,庄重地将五根指头摁了个遍。 “好了,”他自个儿小声念叨了几遍,将纸巾推过来,“你看看,中不中。” 老板捏着没有血的地方,慢吞吞举至眼前,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勉强可辨: 今日马大骏欠老板一百二十块钱,每月还三十,不还王八蛋! 找人揍我,没话说! 老板低头看看欠条,又抬头看看大骏,拧着眉憋了半天,终是一挥手。 “你走吧。” “那我先走一步,不好意思昂,给你们添麻烦了。”大骏双手合十,不住点头,弓腰退出门去,“真是不好意思。” 可走了没两步,旋身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了又?” 老板微微起身,老板娘也攥着刀,打后厨探出头来。 “那个,那个什么,”大骏蹲在地上,红着脸,在泡烂了的啤酒箱里翻找,“钱我也赔过了,里面要是有没碎的,让我带回去吧。” 他寻出几瓶,搂在怀里,声音瓮瓮的,头仍是垂向地面。 “不灌酒,我今晚上肯定睡不着了。” 十来分钟后,大骏驮着一箱子啤酒,飞驰在夜色之中。 老板发了慈悲,给他挑挑拣拣,拾了大半箱,又用塑料绳帮他牢牢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大骏这才千恩万谢地走出门去。 他没有回家,反而径直骑向了坦岛,向着城市最浓的一处夜色,埋头猛蹬。 坦岛在台西镇的西南边,一处僻远的岬角,人迹罕至,而噼啪烟花厂正建在这片远离民居与喧闹的海上荒地。 说是厂子,其实就是一排废弃了十多年的瓦房,李大金脑子活,走关系盘了下来,买了几台二手机器,挂上个招牌,就是算开了业。 工人也不知道他是打哪招来的,三教九流都有,反正干这行不用什么文凭,只要个胆大心细肯吃苦,除了不能抽烟,不能穿化纤衣服,不能带手机进去,其他哪哪都挺好。 大骏是自告奋勇来的。开始跟着在“刁底”工房学“刮饼”给爆竹筒封泥底,后来发现“装药”工房挣得更多,便去了那边。 每天从凌晨四点干到转天上午九点,在遍布防雷杆和静电消除仪的房间里,给一盘盘捆好的红色空筒装填火药,一个月干下来,挣个四五千不成问题。 大骏从未想过这份工作是否高危,因为大金让他放宽心。他俩打小一起长起来的,他信得过他,大金说安全,那就是安全。 直到媒体曝光,马大骏才知道,整个厂子根本是无证经营,各项指标都不合格,就是个违法的黑心小作坊,自己能囫囵个的干到厂子倒闭,那都属于福大命大。 爆炸发生后,李大金面对伤者家属的围追堵截,声泪俱下,拍着胸脯子保证,说自己一定负责到底,让伤者先安心养伤,医药费他全权承担。 掉过头来,又冲着其他员工声泪俱下,同样胸脯子拍得震天响,让他们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对外乱讲,各自回家避避风头,拖欠的工资,转过年来必定双倍奉还。 可结果呢? 结果打那以后,李大金人间蒸发,踪影皆无。 马大骏越想越气,越气越急,不由得抬起屁股站起来蹬,脚踏板踩得哗浪浪的响,将街景与路灯尽数甩在身后。 今晚酒桌上他爆着青筋地袒护大金,其实心底也是将信将疑。 如果程明一个人说,他肯定不信,可老胡是个实在人,如果连他也这么说,那事情八成是真的。所以他定要自己赶来,亲眼瞧瞧是非黑白。 夜风更紧了些,将他的汗与额发一并向后掀去。鼻腔里弥散着海风的腥咸,就快到了。 大骏拐下柏油大道,驰向颠簸的土路,身两侧是黑黢黢的松林,穿过这片林子,山的顶处,那片光秃秃的平地,便是烟花厂的所在。 他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腔子里剧烈蹦跶,分不清是慌乱还是悸动,扶把的手颤个不停。 骑了有个百十来米,隐约之间,瞥见一捆捆的金属杆横在路边,于月色下泛着冷白。 停车观瞧,他认出那是十来根拆下来的防雷杆和静电消除仪,蓦然,黑色的不祥伏在肩头,郁热夏夜,激出了一身冷汗。 他慌得扔下车子,只听得身后滴里当啷的脆响,想必是后座上的酒又碎了几瓶。可此刻他实在是不顾上其他,扎煞着两手,撒腿朝山头跑去。 远远望见了厂子的轮廓,四下堆垒着小山样的沙土与砖头。 大骏仍是不信,仍是跑,直跑到厂子门口,扶着膝猛喘。 抬头看,熟悉的围墙,熟悉的铁门,可是全然陌生的招牌: 喜福生态养殖有限公司 一颗心甸甸地向下堕,拖得他寸步难移。 挨了大半年的贫苦,挨了一晚上的胖揍,捧出一颗真心,等来的却是一个与己无关的结局。 他没跟任何人讲,厂长李大金消失的前一夜,私下来找过他,说自己要去外地筹钱,希望大骏能支援点路费。大骏二话没说,将母亲存在自己这里的退休金尽数给了他。 今后怎么办呢?钱是穷人的命,财散尽了,命也就不久了。 月色之中,他扶着车子,颓然向山下走去,后座破损的酒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琥珀色的泪滴。 如果他就此离开,之后的一切本也与他无干。 然而,他却做出了此生第二懊恼的决定。 马大骏抓起酒瓶,一瘸一拐,向着空荡的厂房走去。
第10章 10宿醉(下) 后来呢? 马大骏坐在冰柜顶上,膝上搁着个不锈钢盆,一边择豆角,一边拼命回想那天晚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依稀记得,自己提溜着几瓶酒,蹒跚着走到围墙跟下。 他要报复,他要一把火点了整个厂,他……他都把酒瓶子举起来了,却又忍不住迟疑起来。 这厂子要是真烧了,新厂长怎么办?毕竟跟自己无冤无仇。 下面工人又怎么办?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失业了? 现在找份工作可不容易,万一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子都指望着这份工资糊口呢?自己这不是造孽吗? 马大骏做惯了好人,就连复仇都不想伤及无辜。思来想去,发现只能从自个儿身上下手了。 对,他决定了,就在厂门口,一把火点了自己。 上新闻,上报纸,他要狠给昔日的兄弟看,他要让误会他的人在大半夜里内疚的睡不着觉,他要让媒体重新关注起ʟᴇxɪ烟花厂爆炸事件,他要远程膈应死李大金。 马大骏一手擎起瓶酒来,一手满纸箱里摸索,划拉半天才发现,老板没给酒起子,索性往嘴里一塞,门牙绷紧,咬住了,一撬——瓶盖没开,牙掉了。 半截子门牙径直飞了出去,他捂嘴蹲在地上直跺脚,大脑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不行不行,掉颗牙都这么疼,呆会火一烧,那还了得? 凡事不能冲动,得讲究科学。 思来想去,他又一次决定了,科学自焚。 于是大骏席地而坐,怀抱大半箱子啤酒,一瓶接一瓶,左右开弓,汩汩地往肚子里灌。 他要先给自个儿来个麻醉,由里到外全用酒精泡个透,争取一点就着,全麻自焚,无痛上路。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只记嗓子眼痒痒,夜风一撩,忍不住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吐着吐着,天旋地转,他伸手去扶墙,不想墙一闪,自己跑开了。 他跌进云里,星星围着他吵架,许多的猪跳舞,他扑上去抱住了一头,猪哼唧着挣扎,他哈哈大笑,骑着猪就跑…… 再后来,他就断片了。 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他蜷在自家厨房的瓷砖地上,半身是血,半身是泥,身上盖着片白色塑料编织袋,腥臭。 马大骏揉着眼,缓慢地坐直身体,脊背疼得要命。周身觉得一股子恶寒,原是冰柜没有关,正四敞大开的,往外冒着冷气。 他打着哈欠往里一瞅,傻了。 仰面躺着个老头,双眼微张,眼球浑浊,胸口没有任何起伏,显然已死去多时。 马大骏噗通就跪下了。 这老头谁啊? 这老头怎么在他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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