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利明轻叹了声气,没再说什么。 在他的记忆里,许兰亭小时候很怕周惠心,在她面前总是很乖巧听话,但只要跟自己独处的时候,她就会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撒娇黏人,任性胡闹,完全印证了那句话——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 自从他和周惠心离婚以后,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每天都闹腾得不行,一度让他头疼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后来和张水莲结婚后,她更是变本加厉,每天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的。 好不容易等她大了些,懂事了些,又迎来了她的叛逆期。 因为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好的成长环境,许利明对她一直怀有愧疚心,所以只要不是什么太离谱的事儿,他都尽量纵容着她,养成了她现在这个性十足的性子。 这些年来,他时常想以前那个天天黏在他身上,爸爸长爸爸短,屁大点小事儿都要跟他碎碎念半天的小棉袄。 很遗憾,时光没办法倒退,他只能看着女儿离他越来越远。 饭后,许利明开车带许兰亭回江宁。 昨天在工地上跑了一天,车身上全是脏兮兮的灰尘,路过一个修车店,他直接将车开了进去,准备洗完车再回去。 许兰亭下车后,站在路边玩手机。 她昨晚给唐厉行发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复,她也没太在意,戴上耳机,打开音乐播放器,安静地听着歌。 “喂,你他妈没长眼啊?”伴随着舒缓的旋律,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我这鞋可是进口的名牌鞋,三千多买的呢?你上来就踩。” 许兰亭看都没看,只觉得这声音刺耳,可接下来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对不起,我帮你擦干净。” 她下意识偏头望去,看见了唐厉行的身影。 他依旧穿着一身黑,一双黑色帆布鞋。 他个子不矮,但身形偏瘦,大风刮过,衣服贴着前胸从后背鼓起,显得人更清瘦了。他的手臂细长,皮肤黝黑,有明显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练出来的。 少年眼神倔强坚忍,明明一身的傲骨,却低眉顺眼,拿着一块抹布蹲在女人面前,试图去擦她的红色皮鞋。 “你干嘛?”女人满脸的嫌弃的往后躲,“走开,走开,看看你那手,脏死了,拿块破抹布就上来乱擦。把我鞋子弄脏了你赔得起吗?你有没有脑子啊?” 唐厉行的手僵了僵,说不出话来。 店老板见状上来训斥了他一句,又陪着笑脸和女人道歉,说是给她免洗车费,附赠车保养什么的。 女人嘴里骂骂咧咧的接受了老板的道歉,完了还指着唐厉行说:“下次给我注意点儿,否则你这点工资还不够你赔钱的呢。” 唐厉行低着头没吭声,腮帮子却咬得紧紧的。 许兰亭摘掉耳机,和手机一并揣回口袋里,然后在旁边沾着机油的小铁桶上踩了踩,大步朝她们走去,目标明确的在女人脚上踩了一脚。 “喂,你瞎啊?没看见人啊?”女人再次暴跳如雷。 “呀,踩到你啦。”许兰亭故作无辜地看向她,“不好意思啊,姐姐,我刚刚听到这儿有什么东西叫个不停,还以为是苍蝇呢,原来是个人啊。” “你骂谁苍蝇呢?” “我没有骂你啊,我就是听力不太好,姐姐,你别介意啊!”许兰亭看着她鞋面上的黑色机油,露出了满意的笑,随后又故作天真道:“姐姐,你这鞋多少钱买的,我赔给你吧?” 女人被她的态度气笑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朋友,你成年了没有?还跟父母要零花钱吧,你拿什么赔?” “你就别管我拿什么赔了,就说多少钱吧?” 唐厉行知道她在帮自己出头,但他不能再欠她了,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了一边,再次低头向女人道歉:“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你脱下来,我帮你弄干净。” “我踩脏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多管闲事。”许兰亭看不得他低声下气的样子,挣开了他的手,重新看向女人,“你说吧,多少钱?” “许兰亭,你别闹了。” “我闹什么了?我踩脏别人的鞋,赔钱不是天经地义吗?” 唐厉行看着她坚定,甚至暗含愤怒的眼睛,一句话说不出来。 女人看出来她是故意的,反而不生气了,双手抱胸,一副等着看笑话的表情,“我这是意大利进口的名牌鞋,三千五买的,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算你三千好了。” 十几年前的落后小镇,三千五买一双鞋简直是奇谈。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妇女一脸震惊:“三千五?美女,你让人骗了吧,这鞋要三千五?我前两天在老街看到一双一模一样的,才卖八十呢!” “八十?”女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鄙夷地瞥了她一眼,“你那些山寨的能跟我这比吗?我这可是名牌,意大利进口的真牛皮,实打实三千五买的。” “再名牌也不能这么贵啊?” “就是啊,金子做的鞋也要不了三千五吧?” “这皮鞋擦一擦就干净了,还要人赔钱,我看你就是看人小姑娘年纪小,想骗钱吧?” “人长得漂漂亮亮的,骗小孩子也太不厚道了吧!” “小姑娘,你别怕,我们站你这边。”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满脸的义愤填膺。 女人被她们的话气炸了,大声吼道:“我骗她什么了?我这就是三千五买的名牌,你们自己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张口就说我骗人,信不信我告你们诽谤啊?” “你去告啊!看着人家年纪小就忽悠人,我看警察先把你抓进去。” “好了,你们别吵了。”许兰亭觉得耳朵疼,不耐烦道:“三千五就三千五,我赔就行了。” 她不追求名牌,也不认识她脚上这双鞋是那个牌子的,但周惠心以前穿得衣服鞋子都不便宜,别说上千了,上万的衣橱里都比比皆是,三千五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许利明从下车后就在打电话,生意聊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许兰亭走过去,拍了拍他,“爸爸,你身上有钱吗?” “要钱干嘛?”许利明捂着手机听筒问。 “我把别人的鞋子踩脏了,要赔钱。”许兰亭指了指那个穿着靓丽的女人,表情坦坦荡荡的,完全没有惹祸后害怕的样子。 许利明瞅了他们一眼,又在电话里聊了几句,才匆匆挂断电话,走到那个女人面前,看了眼她满是污渍的小皮鞋,转头问许兰亭:“你踩的?” “嗯。”许兰亭点头。 许利明无奈地瞅了她一眼,爽快地掏出了钱包,态度温和道:“抱歉,女士,你这鞋多少钱?我赔给你。” 许利明的穿着谈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女人刚刚还想给许兰亭难堪,态度嚣张的不行,这下瞬间弱了下来,努努嘴道:“三千五买的,算你三千好了。” 她的皮鞋亮得反光,上面机油应该是能处理掉的。 许利明看得出来她在坑自己钱,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主要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想轻易跟别人起口舌之争,便老老实实给了三千五,“三千五就三千五,我们不占人便宜。” 看热闹的那几个人小声议论着,感慨有钱人的钱不是钱。 唐厉行则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父女俩慷慨大气,从容自得给钱的样子,脸颊一阵阵发热,只觉得无地自容。 女人收了钱,以为事情了结了,正想蹲下身去擦鞋,许兰亭忽然说:“把鞋脱下来吧!” “什么?”女人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既然把钱赔给你了,这鞋就是我的了,我让你把鞋脱下来啊!” “亭亭。”许利明猜到了她想干嘛,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堪,“你要这鞋干嘛?你又穿不了。” 许兰亭没应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女人,“请你脱下来。” “……” 女人知道她在故意给自己难堪,在三千五现金和一双穿过的鞋之间犹豫了下,咬着牙将鞋蹬掉,“拿走拿走。” 许兰亭从包里拿出两张餐巾纸,包着鞋子的细跟捡起,扔进了旁边臭气熏天的垃圾桶里,然后才看向许利明,“能穿我也不会穿,我怕染上脚气,送去垃圾站处理最合适。” “你说什么呢?”女人忍不住了,伸出食指朝她指去,“你是不是存心找事儿呢?” “这位女士。”许利明拦住了她,语气平静,态度却极其强硬,“钱已经给你了,至于鞋子,我女儿怎么处理都跟你没关系了吧?” “……” 女人有些后悔收下这些钱,平白被羞辱了一番,尤其是周围还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人,搞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不行。 修车店老板适时出面解围,“美女,你的车已经洗好了,你不是说赶时间吗?” 女人借坡下驴,狠狠瞪了许兰亭一眼,上车走了。 许兰亭满意地抬了抬下巴,下意识地看向唐厉行,结果他人已经不见了,巡视了一圈,才看到他蹲在店内一个货架前整理东西,刚刚发生的事儿好像跟他没有关系。 “闹够了?”许利明问她:“可以走了?” “爸爸,你等我一下。” 许兰亭大步走进店内,来到了唐厉行身边,“小唐哥哥。” 唐厉行微微侧眸,看了眼她脚上干净的小白鞋,头都没抬,继续忙活手里的事儿,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 “你别在这儿工作了。” 许兰亭昨天就听到他和奶奶说不上学,要学修车将来开店,她当时没太往心里去,可今天亲眼看到他被顾客羞辱的样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觉得他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他应该有一个好的未来。 她真诚道:“你回去上学吧,我让我爸资助你上学,一直到你大学毕业。” “许兰亭,你别管我了行吗?”唐厉行将手里的东西一扔,站起身来冷着脸看她,音量也拔高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许兰亭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愣了下才说:“什么可怜?” 她的眼神满是真诚和善意,唐厉行知道自己的行为就是狗咬吕洞宾,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自卑让他觉得难堪、无地自容,只能用恶语来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我帮你要回钱只是出于正义,你买的营养品和鞋,我都收下了,我对你已经没什么恩情了,你不用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不用为我出头,也不用管我上不上学,更别想着资助我,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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