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森良久都没有注意到我。 那些孩子逐一爬上旋转木马,音乐作响,灯光迷离。周森也在其中,那跛腿的孩子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由他保驾护航。我走上前,等候周森转到我的面前。 “等我。”周森明明早看见了我,这会儿再看见,根本不意外。 我在外围追随着他:“是,多少年我都等你。” “我是说,去旁边等我一会儿。”周森叹气。 “不等。”我执拗,“周森,我妈不见了,许诺对她说了……事实,但她只说了事实残酷的一面。美好的,她只字未提,然后我妈不见了。我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我报了警,我在所有的地方发了寻人启事,可就是找不到。周森,你帮我找到她,她是通情达理的,也许你给不了我一个安稳的未来,但只有你,能给我一段开始了就不会结束的感情,而她最怀念的,就是这样的感情。去他的中西医结合吧,一直以来,只有我们才能治好她。” 周森眼底的暴戾褪去,蒙上雾蒙蒙的卑微:“心沁,我这样一个人,我连我自己都帮不了……” “屁话!我的男人是无所不能的。”我转得头晕目眩。 那孩子倒是明理:“叔叔,我可以一个人坐的,我可以抱住它的脖子。” 就这样,周森利落地翻过栏杆,降落在我面前。他自然地将我拥入怀中,手掌揽着我的头埋在他的胸膛上。我的晕眩停止了:“那天晚上,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以前只知道你力气大,不知道你还有那么大的音量。” “帮我找到我妈,没有她,我也不活了。”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会的。”周森向我承诺。 那是周森。他没有变,只要我在,他就不会变。 后来,我和周森挤在了旋转木马的一架马车里。 才一露苗头的时候,工作人员就围追堵截,说这设施只对儿童开放,大人怕是会压塌的。我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说我对你们这儿的工程质量放一百个心。周森在一旁饶有兴致地不插话。工作人员快哭了,说真的会压塌的,不然……你俩一人坐一架行么。 我不依不饶,反倒先哭了出来:“我和他分开好久了,就想一块儿坐会儿都不行吗?你还让我们分开?你忍心?我们就坐一次,音乐停下马上就走,我还得找我妈去呢,我妈丢了你知不知道?这些你都知不知道啊?” 周森到底还是得出头的:“塌了的话,我十倍赔偿。也许……也许没办法马上赔给你,但你可以算我利息。” 我瞠目:这是贫穷的周森了。即使,他骨子里财大气粗的因子还荡气回肠,但当下他的贫穷才是真真切切的。 工作人员网开了一面。我和周森挤在了一架马车里。 果然是只对儿童开放的,音乐只有一首: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我挽着周森的手臂,不伦不类,俨然教坏花朵的败类。 “谢谢你留在北京。”我说。 “这也许这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这是我最后一次允许你说这种话,再有下次,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我换一种说法好了,即使我没有留在北京,若干年后,我们还会再见面,这我从不怀疑。” “一见面,还是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我也从不怀疑。” 周森和我十指交握:“毕心沁,你有一肚子的问题吧?我会一一回答你。” “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年腰围越来越控制不住。”我好一阵心酸,“周森,我一共才有多少年的青春年华?还不等我得瑟,就要人老珠黄,身材走样了。所以你胆敢再打着替我着想的旗号浪费我的时间,我真的会记恨你。” 周森失笑:“喂,你忘了那一年我们……在酒店,你好像……也对你的身材没什么信心的,所以快别冤枉好人了。” 周森吻住我的头顶:“好在,我想象过我们老去后的样子,何止是多余的脂肪,还有皱纹,老眼昏花,牙齿掉光,步履蹒跚,甚至谁先离去。毕心沁,这些,我每天都会想象一遍。所以三十岁的你,至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可以被我赞叹貌美。” 就这样,那燥人的“娃哈哈,娃哈哈”的旋律,伴奏着周森的绵绵情话,沾了大光,让我毕生,毕生都将无法忘怀。 周森还说,福利院的人和他说了,有个“有模有样”的女人来打探过义工的名单,还有这次出游的时间。他知道那是我,也知道今天我会来。他有犹豫过他要不要来,可一到时间,穿衣戴帽,还是来了。他还说,刚刚一看见我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就笑了,这根本不是他的做派的,可他根本控制不住。我说我看见了,我还说周森,以后别随便笑了,因为你笑的时候嘴角迷人得不像话。 音乐停下,灯光遁去,我把握住刹那的静谧:“今天我什么都不问了。周森,有多少人一生大概都不会拥有这样甜到口渴,满足到恨不得下一秒地球就爆炸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我什么都不想问。” 周森飞快地吻住我,将话送入我的口中:“口渴?不会有人比我更渴了。” 工作人员探头探脑:“二位……是不是还想再坐一次啊?” 所有马背上的天使们都在捂着小嘴咯咯取笑,而我和周森这两个大块儿头严丝合缝地卡在马车的座位中,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得以拔出。 周森和福利院的大婶交代了两句,便匆匆要走。 我拖住他:“我们达成共识了是不是?不成功便成仁了是不是?你再不会……又一走了之了是不是?” 周森捏住我的下巴:“要我发誓吗?就算我不从来不屑于那一套,但只要你要求,我大可以发誓。” “不要,但至少再和我说些什么。”我请求。 “我……和她有言在先的,你是我的底线,别去招惹你,不然我会让她后悔莫及。你去了兰德芳庭后,她只是对我说……你查了我,所以查到了那里。毕心沁,我过了太久麻木的日子,我的头脑……说不定生锈了。我只想到你的固执,所以她的说法是合理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天你会这么无助,否则我不会等到今天。还有,毕心沁,你的男人不是无所不能,但他至少,会对你竭尽所能。”周森微微俯着身,对我诉说。 我目送他走掉,这一次心安得像冬眠后懒懒地醒来,像是今后的今后,将是绵绵不绝的春夏。 我搬了家。 六年前搬来赵炽这里时,只有我和我妈,她寸步不离守在鱼缸旁的样子那样逗趣。这次只有我,我请了搬运工和司机,好不完整的团队,那样堆积如山的行李一下子就腾了空。我妈走的时候,一件行李都没带,监控录像中的她两手空空,等不及似的,拼命按着一楼的按键。 赵炽没有来帮忙。我才说我今天会搬家,他便说临行前琐事缠身,抽不出时间帮忙了。我答他说是啊,你是去新西兰,好远,别忘了买上两瓶辣椒酱,好下饭。 赵炽仍在挣扎:“那边多的是华人,多的是中餐馆,随处可以买到花椒和桂皮……” “我知道,我知道。”我和气地打断他,“可是那边没有周森啊。” 我的新家不过是租了又一处冷冰冰的精装公寓。这几年下来,Mr. Right和远香的利润让我可以随便在哪里买下两百平米扎下根去,但我还是选择租了这里落脚。因为我妈从没说过她中意几楼的房子,偏好哪里的绿地,因为周森从没向我描绘过我们的“家”,是红砖绿瓦,还是遍布高科技的产物,到底买哪里才好,我没半条建议可循。 比我预期的还要快,周森给我打了来电话,但似乎用了免提:“毕心沁,许诺在我旁边。”我失声了好一会儿:“怎么?还用……say hello吗?” “不用了,”许诺按捺着,“开场白就免了吧。” 那边不声不响,我顿时急躁:“我旁边没人,你们二对一,总要先说些什么吧。” “许诺?”周森的催促更像是命令。 许诺有条有理:“我和她说了,北京有不少家养老院,对老人呵护备至,那里没有欺骗,没有你争我夺,是安度余生的好去处。是,她一个老糊涂,没有我的教唆……” “够了。”周森在制止她。 而许诺仍行云流水:“你要我亲自说那就要让我说完。毕心沁,没有我的教唆,你妈她一个老糊涂大概只会装哑巴,发脾气,哪里会有失踪这样的壮举……” “我说够了。”周森的嗓音阴森森得叫人窒息。 许诺噤了声。 周森直白地交代:“毕心沁,先打给所有的养老院,看看有没有线索。”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好,我马上打!” “喂。”周森又唤住我,“不要抱太大希望,如果她真的只身去了养老院,正规的机构是会向警方备案的,没道理你报了警这么久还一无所获。总之,先不要抱太大希望,如果没任何进展的话,我……” 周森的那声“喂”太牵挂,那些叮咛又太翻来覆去,以至于许诺受了伤:“周森,适可而止。” 周森轻轻一笑,像是又恢复了乖巧:“遵命。毕心沁,先去打电话吧,我们再联络。这会儿帮不了你,因为我……答应了许诺陪她吃饭,今天这宝贵的线索,可是我用一顿饭换来的。” 许诺在那边几乎是摔断了电话,而我在这边久久呆若木鸡。 一顿饭,周森不过是用稀松平常的一顿便饭,便撬开了许诺的铁齿铜牙,那么,许诺在我只身一人的这些岁月里,所捱过的,会是比我更甚的清冷吗?周森真的再不曾吻她吗,甚至真的再不曾给予她,哪怕是和善的,怜悯的情意吗?当我在天桥和人行道上享受和周森的影迹周旋,厮守时,也许许诺正坐在饭桌旁,乞求的不过是和他共用一顿便饭吗? 北京光是有案可查的养老院,便不下两百间,我铺开地图爬上去,从我家,确切地说是旧时的家了,向外发散,一间间打了电话去查,果然,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在划掉了偌大的市区后,我连手机都撂不下,手指较着劲儿地抽筋,维系着抓握的姿态死活掰不开。我只好再拨去远郊区县,然后彻彻底底地死了心。 手机响,是周森打来电话。 我索性连“喂”都略去:“叫许诺接电话。” 周森对我百依百顺。许诺随后喂了过来。 “谢谢你仅有的良心,养老院的确是个好去处,至少不会饿肚子,不用睡大街,不用被别人异样地盯着,不对,光盯着也就罢了,还有些兔崽子把欺负人当本事,会欺负她……”我哽咽,“许诺,可她一个‘老糊涂’,她哪里走得到养老院?” 许诺那边传来餐具碰撞的声响:“那……帮不了你了。” 周森拿回电话:“我们在倪氏海泰,莲花池这家,你还没吃饭吧?过来吃一点。天黑,开车小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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