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孔妈妈突然降临,而且还是径直降临在了我的家门内。她身着一件暗花的真丝连衣裙,正襟危坐:“心沁,我用昊昊的钥匙,进昊昊的房子,这不过分吧?” 药片迅速在我嘴里溶化,浓重的化学气味让我的舌头麻木。可我的手脚灵活依旧,上蹿下跳左右开弓地将衣物塞入行李箱。我搬进来的那天,还历历在目,这个,放那边,这个这个,哎呀,小心,易碎物品啊,还有那个,我说你倒是搭把手啊。我和孔昊像是打仗一样,灰头土脸,可那到底是一场胜仗。那天,我们相拥而眠,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列入了计划。 孔妈妈优雅地走到阳台,她的真丝连衣裙在微风中荡漾。她摘下我晾晒的内衣,一言不发地递给我。我几乎是抢下,然后正好严丝合缝地塞在了行李箱仅存的角落。我声势浩大地合上了箱子,这才宣布自己的立场:“阿姨,我和孔昊并没有分手。” 孔妈妈又落座了:“你们六年的感情,一时藕断丝连也是情理之中,小真也表示了,会给你们时间。” 我嗫嚅,随即不甘地:“小真……小真?阿姨,我和孔昊六年的感情,即便他薄情寡义,变心也绝不会像变脸那么快,那么您这改口的速度,是不是未免太急了呢?” 孔妈妈对付我是绰绰有余的:“能用时间衡量的,恐怕也就只有岁月了。六年,昊昊能为你做的,全都做了。” 下楼的时候,两只行李箱的轱辘和楼梯合奏出一曲离歌。
第三章 周森,若瑕不掩瑜,你可以吻我吗 躲进车子,一脚油门踩下,我平静地致电单喜喜,呢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今晚我住你家”,“今晚我住你家”,无奈电话里像和我作对似的,重复着铃声。 夏日的夜幕粘答答地不肯降临,天色乌突突一片,没有白日的明媚,也没有黑夜的暧昧,不伦不类。然后,我义无反顾地拨通了周森的电话:“我找单喜喜。” 我这没头没脑的命令对周森而言就像是小儿科,他对答如流:“帮不上你,喜喜没有和我一起。” “没有和你一起?太好了。”我幸灾乐祸,“所以说你也是一个人喽?所以说并不是你们谁谁都逍遥快活的,所以不快活的不止我一个人喽?”我将这翻来覆去的反问句问得行云流水。 周森被我传染了没头没脑的毛病:“你在哪里?” 我四下张望:“三环,新兴桥附近,由北向南。” “好,到了莲花桥上莲石路,由东向西,来找我。” 我抗拒:“有事吗?” 周森一语中的:“反正你也没事可做。” 于是,挂了电话,我全神贯注地变换着车道,对旁人的刹车,喇叭声置若罔闻,兀自将车驾驶得犹如敏捷的豹子。驶上莲石路,醒目的电子交通公告牌上赫赫然显示着:由东向西车辆行驶缓慢。 我依旧换道钻行,险象环生。终于,周森的藏蓝色宾利进入了我的视线范围。他行驶在正中间的车道上,车速不会高于四十,于是他后方的车辆通通须换行左右两边的车道,之后方可以如滔滔江水般涌向前去,而他,则俨然是江水中屹立的巨石。 我哭笑不得:“车辆行驶缓慢”的根源,竟然是他。 我驶到周森的旁边,我们双双按下了车窗。 我批斗他:“你太没有公德心了。” 周森示意我驶出主路。我随着他,自主路驶入辅路,然后停了车。我们同时下车,在小粉和大宾的中间相逢。我还没立定脚步,就先滔滔不绝:“满大街归心似箭的人被你挡在后头,你大可以停在路边等我的。” 周森也不狡辩,认罪:“是我考虑不周全,只想着别出心裁了。” 不咸不淡的话一说完,我就尴尬了:“我是想找单喜喜来着,她不接电话。” “要不要我打给她?” 我急忙:“不用了,万一她接了,你和她说什么?说毕心沁找你,你等会儿,她就在我这儿?” “找她有急事?”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我的车,其中一只行李箱就在后座上,我挪了挪身子,挡住周森的视线,不让他看到。我讪讪地反问:“你这是……要去哪?” 周森看了看表:“正要去趟河北。” 我下意识地:“河北?” 周森把我看穿:“仇富的心理又作祟了?又要刻薄我两句了?开‘大宾’去河北干什么?欧洲不行,至少还有东京首尔?可惜又要让你失望了,我的工厂在河北,所以我非去不可。” 被看穿的我像被扒光了似的沮丧,垮着肩膀挥了挥手:“那你一路顺风。” 然而,周森出其不意地提议:“毕心沁,如果你今天真的没事可做,不如和我走一趟吧,保证明早让你按时返京,绝不误工。” 不可否认,我竟然有了一瞬间的动摇,这个岂止没事可做,分明是无处可归的我,在突然有了着落后,竟然下意识地就感激涕零了。好在,这时一辆小货车疯狂地贴着我们呼啸而过,又是喇叭声,又是车灯,好不刺激。周森敏捷地将我护住,将我抵在了他和大宾之间,顿时我的天地中空气稀薄,我努力一呼吸,满是他清雅的气息。 小货车不负责任地消失在了车流中,才一刹那,车海便风平浪静,车灯也含情脉脉了,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只有我和周森,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推开周森,百口莫辩:“我真的只是想找单喜喜,真的!我真的是有急事找她。” 我再一次躲进了车子,一扭方向盘也挤进了车流,引发又一串喇叭声。 单喜喜的大门被我快敲穿了也无人应声,我只好再摇摇晃晃地回到楼下,体温又在升高。楼下,周森随了我来,整个人弥漫着不快。这是他第一次不泰然自若,原来他也不是百毒不侵。 我强撑着:“这么巧。” 周森:“毕心沁你刚刚闯了红灯你知不知道?单喜喜不在家吗?等你进了她家门我就走。” 我眼疾手快,单喜喜和王墨才一步入我的眼帘,我便揪着周森躲到了墙角。单喜喜和王墨的争执愈演愈烈,从恶语相加,到拉拉扯扯,层层递进。我用眼神向周森询问,这个时候适不适宜出面劝阻,周森则用眼神回我,稍安勿躁。王墨一举巴掌,单喜喜一伸脖子,这场戏反倒落下了帷幕。几秒钟的僵持后,单喜喜死不悔改地进了楼门,连我和周森的车都无暇放在眼里,而王墨的这一巴掌,到了啪的一声,呼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又是刹那间风平浪静,而我和周森又是无奈地站到了同一条战线。周森有条不紊:“那是谁?” 我替单喜喜和王墨忧心忡忡:“装什么装,你又不是没见过。”周森聪敏:“你的意思是,他才是喜喜的男朋友。” 我也并不愚钝:“那你的意思是,你之前见过的,不是他?” “比他年长得多,和喜喜行为亲密,可不像今天这么不拘小节。” 我头痛欲裂,从牙缝里挤出:“单喜喜!” 我算是比窦娥还冤了,单喜喜的劈腿我虽不敢苟同,可至少也在硬着头皮替她保驾护航,哪知她偷鸡摸狗地两条腿还不过瘾,又伸出一只手来,不,照此瞒天过海的情形,她千手观音也不无可能。 “你现在要不要上去?”周森将我拉出蚊子密集的墙角。 我却狠狠心改变了主意:“你的邀请,现在还做不作数?” 大宾在前,小粉在后,我和周森飞快地驶出了单喜喜所在的楼群。既然周森连单喜喜的二分之一都算不得,既然我毕心沁也算不得孔昊的光明正大,那么我们的结伴出游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四下寻找路边的停车位,始终无果。周森率先放弃,用车灯指引我停下,不容我有异议地:“就这儿吧,大不了一张罚单。”然后,他大步流星地将我拉向他的车子,步伐欢快地像安了弹簧。于是我的小粉堂而皇之地趴在了路边,我只祈祷它不要被拖车拖走就好。 坐上周森的大宾,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今天一天都在发烧。” 周森说着就要转向:“我带你去医院。” 随后,他又仔细看了看我:“是我太粗心了。” 我自己也在纳闷:“不烧了,一遇见你就不烧了。说不定是把退烧药当作含片服用,有奇效。” 一入河北界,高速路两旁高耸的广告牌上便频频刊登有周森的品牌:安家家纺。 周森指给我看:“这在咱们中国家喻户晓,对不对?”而我却看着周森转不开视线,他和孔昊一样,对自己的事业近乎得意,而他们不同的是,周森从未在以己为荣的同时以我或单喜喜或任何人为耻,而那与我情投意合了六年之久的男人孔昊,却会。 说曹操曹操到,孔昊从缅甸给我打来电话。虽然相距一个半小时时差的距离,孔昊的声音还是近在耳边:“心沁,你怎么不在家?” 我怎么不在家?我怎么不在家?我几乎崩溃。倘若我的小粉被拖走,那我连“家当”都要不复存在了。 “我还没下班。”我哽咽。 “心沁,你怎么了?声音怪怪的。”孔昊对劈腿的人生尚未习以为常,在李真分走了他一半之后,他对我的谨小慎微和敏感比从前还略胜一筹。 “是线路不好,断断续续的。你还顺利吗?” 孔昊又恢复了意气风发,巴拉巴拉讲述了他的无可取代。那边有人叫他,于是他毫不犹豫:“那先这样,我晚些时候再打给你。” 挂了电话,我抹干眼角,对周森:“你说过,自轻不可以,哭是可以的。” 周森一手握方向盘,一手伸向我:“可以是可以,不过事不过三,击掌为定。” 我不得已和周森击掌:“人到底是要发泄的,不掉眼泪,莫非要我骂他吗?算了吧,害得他无心工作,影响了中缅两国的友谊,我会遗臭万年的。还有,别问我发生了什么,你问我也不会说的。” 周森赞赏地:“此言极是。” 车子一下高速路,我就命周森停了车,然后一溜小跑跑去尚未凉锅冷灶的一间小饭馆买了两个驴肉火烧。我大方地分了一个给周森:“我的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你没听到?”周森接过驴肉火烧,却没吃:“听是听到了,不过还以为你这会儿根本没食欲。” 我三口两口吃掉一个,周森及时将第二个还给我,我也没推托就接了回来。我吃得满嘴流油,却味同嚼蜡。我已从北京到了河北,而人在缅甸的孔昊仍没有给我打来第二通电话,他所说的“晚些时候”仍未来临。虽然,即便他再打来,我也仍无话可说,但我却要他将我记挂于心。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饥饿的并不是我的胃,而我那正咔咔作响,就要裂开万丈深渊的心。 周森的工厂分布零星,以至于我们几乎是在小镇上走门串户。工厂的格局大同小异,空地院落,砖瓦平房,一台台偌大的机器吞下一条条纤维,吐出一摞摞宽阔的毛巾胚子,然后有人染色印花,有人裁剪缝纫,有人包装装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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