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哥哥,把他一算一个准。 孟聿峥将手机扔回副驾,前方路况依然拥堵,队伍长长,迷人眼一般地延伸至尽头。 他瞧着瞧着,不经意便晃了个神。 那天她胜雪白皙的后耳脖颈就这么浮现在眼前。 几年不见,身段婀娜,更透了几分眩惑。 那张脸他也曾神魂颠倒日思夜想过。 最魔怔最难受的时候,从京城飞往墨尔本最近的一班机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便被订好,可到了末了,却不争气地想起那天墨尔本的画面,于是又忍着刀割的心疼,自以为硬气地退了回去。 随着舅舅奔赴墨尔本那天他也想过,两年时间,说长不长,可说短也不短,总不能指望人家姑娘真的耽误着青春一直这么等着他。 可饶是他做过最坏的打算,在心底里演练无数遍,却还是在看见她被那个外国男孩儿抱在怀里时,愣怔了很久。 那男孩儿说能给她绿卡,她能永远留在墨尔本。 永远留在,墨尔本。 原来当初在陵园外听见的那些,都是真的。 可就在这的前一分钟,他还自欺欺人一般筹谋着如何才能叫他家姑娘开心,然后心甘情愿地跟自己重归于好。 他计划了挺多,却在即将迈出脚步的前一秒全作了废。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妄念在冥冥之中化作万念俱灰。手脚顿歇,呼吸骤停,愿赌服输地享受心灰意冷的滋味。 张铭阳后来问过他,峥哥你后悔吗? 以往两人在一起时感情好,回回都没叫争吵嫌隙隔过夜,可就这么一次,他就倔了这么一次,便从此与她失之交臂。 到底是年轻,仗着余生漫长便目空一切,仿佛就连后悔的成本,也没有让人觉得有那样抽筋剥骨的疼痛。 可真的是这样么? 他当初分明痛到心碎。 前方路段通畅起来,孟聿峥发动汽车。 路上经过一处便利店,看到售烟处,下意识刹了一脚,手却在握住门把手的前一刻,无缘无故地收了回去。 算了。 他没出息地想,别到时候真被周誉说中,叫她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心脏又开始隐隐地疼,疼得还不算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又无奈地叹出。 前面就是国贸地段,再往前一点,就是当初自己成功拿下国安单子的地方。 那是他整个事业迎来重生与重大变革的时刻。 他忆起那一天,京城内是飘过一场雪的。 那天是他憋闷许久难得的一次高兴,他喝醉了酒,站不稳,地上特别滑,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整个人不自主往后仰去,后背着地,摔得结结实实,要不是路边积雪厚,怕早摔得头破血流。 金扬和老刘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慌慌张张的冲上来,却发现他丝毫不在意沾了一身的雪和污渍,只顾敞开了手臂,躺在那儿吃吃地笑。 金扬和老刘松了口气,老刘直骂他有病,这么大个人,路都走不稳。 天寒地冻,他却恍若未闻。 就是那一天,他从紧绷的繁忙中彻底放松下来,任由自己畅快地发泄。 他笑得特开心,可笑着笑着,却又不笑了。 他轻轻呵着气,眼眸凝着的,是漆黑却辽阔的天地,雪簌簌地从天而降,洒在他的肩头、脸上、睫间。 杳杳风雪里,他忽地想起,自己再次遇见她的那一年,也是这么一个下雪天。 华府宴主厅红枫映目,透过一重又一重的梅花高枝,父辈交谈之间,他抬头张望,见她伫立在远处,一身风骨,眼角眉梢都怯寒。 归要。 这个在深夜里被他无数次刻意压制的名字,那一刻突然就这么冒出他的脑海。 很奇怪,这些年他疯狂工作,像台不知停歇的机器,直到挺不住了才知道罢工休息休息,这样劳累,是从来都没想过她。 可那天不知为何,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想起她来。 这姑娘可真心狠啊,说断就断,一点儿情分不讲,一点情面不留。 分手的时候将现实与真理一针见血地捅破在他面前,叫人无从辩驳,狼狈得落荒而逃。 他后来也问过自己许多次:孟聿峥你恨她么? 答案是恨的。 可你要是再问他:是恨更多,还是爱更多? 他想了想,觉得爱更多。 他怨过她,可怨到最后,又无可厚非地承认,她提出分手,是对的。 他在感情里就那死德行。 若是一日不分,便一日心慈手软有所顾忌。 而他也正是当年与她分手后,才是真的不再束手束脚,破釜沉舟,再没后顾之忧。 他既然舍不得,她便替他亲手斩断。 仔细算算,他这条路,也是她亲手将他扶上去的。 从高中到现在,她始终站在他即将歪斜的每一个拐点。 他闭上眼,雪碎花瓣如羽毛轻挠脸颊,如他的爱人昔日在睡梦中的温和抚摸。 于是思念在那一刻疯长。 他想着她,嘴里也就这么喃喃出来。 归要。 要要。 这个名字,心上过了千万遍,爱意却从未稍减。 他估计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一个内心足够稳固的姑娘,就像荆棘丛里开出的玫瑰花,顽强到不需任何人替她撑伞。 他爱着这样的她,亦痛于这样的她。 旁边老孙和金扬以为他高兴糊涂了,嘴里瞎嚷嚷什么。可只有他知道,那时候的他只是觉得——在他终于迎来这样的人生转折高光时刻,要是她也在,就好了。 可为什么得到这一切的代价,一定要是失去她? 车开到盛德医院门口,孟聿峥寻了车位,还没停,便看见汪时泽正好拿着一沓资料出来。 见到他,眼睛都亮了。 “正好我现在要回医大找我老师有点事儿,你送我,我路上给你复诊。”对方毫不客气地上了他的车,关上车门,命令似的对他道。 孟聿峥:“……” 大老远跑一趟,给人做司机来了。 他耐着脾气继续开车。 路上汪时泽整理资料,不忘抽空问他:“最近休息得多吗?” “就那样。” “得多休息,”汪时泽还是老样子叮嘱他,“多睡觉,少抽烟……你以前回回来我这儿都一身烟味儿,今儿倒是老实了,没让我闻见,终于知道敷衍我一下了?” 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人缴了烟的,孟聿峥没说话。 汪时泽却想起一桩事,抬头看着他,也不绕弯子:“我亲戚那边有个姑娘,这几年挺困难的,想转个弯,考计算机研究生,能不能托你问问行情?就当帮兄弟一个忙。” 汪时泽说得诚恳,孟聿峥自然不会拒绝。 这一年他的身体都是托汪时泽的福才被一点点调养好转,这救命恩人的忙,他孟聿峥再混蛋也知道要回报。 他说了个行:“你安排,到时候发我个地址。” 汪时泽感激一笑,点点头,又继续看自己的文献去了。 这地方距离京医大不远,就半小时的车程。 孟聿峥许久没回归过校园,跟着汪时泽一并进入教师办公楼。 盛德医院在京也算名声籍甚,一流医疗资源,名家无数,能叫汪时泽犯难的,必然也不是什么小问题。这回遇上疑难杂症,专程跑回来请教恩师,人进去没个三两小时,怕是出不来的。 孟聿峥候在门外,手搭在走廊阳台,百无聊赖地瞧着楼下的花坛小路。 他等了许久,人迟迟不出来,他只能靠在走廊上玩起手机,却发现金扬给他发了一堆消息。 他没点进去。 是看见楼下玉兰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寸头白衬衫,略有些局促,远看着,透着那么些经事的沧桑。 而真正叫他在意的,是三分钟后从对面办公大楼跑出来的姑娘。 姑娘下楼后目光四处急切搜寻,找到那个男人后,似是怔了一下,接着向那个男人飞奔而去,而男人也张开手,热烈地迎接她。 她扑进他的怀里,两人刹那间紧紧相拥,男人被冲击地微微后退,顺势将轻盈的她抱离地面,在空中转了圈。 那样殷切而遑急模样,他猜测,她一定是因为想念极了对方,是以拥抱的力度,也一定足够深嵌。 更甚者,她一定会哭鼻子,丢掉往日的冷静自持。 为这个男人。 孟聿峥在楼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看她搂着对方的脖子撒娇,怎么都不肯松手,看那个男人笑得无奈又宠溺,想要推开她的手,又再次缓缓地将她用力搂住。 不知那两人要拥抱多久,他却觉得自己周遭的空气都变得不通畅起来。 “哟,那谁啊?” 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男声,他提了个神,不着痕迹地收回眼。 汪时泽这时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同他一并往下瞧去,瞧清了其中那位姑娘后,觉得眼熟,又多看了几眼。 “唉?这姑娘好像是咱们学校的吧?怎么感觉在哪儿见过的?” 汪时泽使劲儿想了想,最后一拍手,茅塞顿开一般哦了一声:“这不是咱们学校今年新招进来的心理学老师么?名字很特别,叫归要,挺好记的。” 孟聿峥:“你认识?” “我一社会人士哪儿认识啊,”汪时泽笑道,“是上次看见校友群里有人发过这姑娘一张照片。” “国外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学术造诣非凡,被心理学院那边重金聘请过来的气质美女老师,开学上课第一天就被那群学生们挂微博上去了,受欢迎得很,且闹了一阵呢……我就说这么眼熟,难怪。” 说起这些,汪时泽语气里尽是钦佩。 孟聿峥没接话。 汪时泽又往下瞄了一眼,正好看见归要拉着那个男人往另一个方向走。 汪时泽这人就是话多,没察觉孟聿峥今儿静得反常,不怕事儿大地对着他道:“看见没,这方向过去就一个地方,教师宿舍。” “那帅哥估计是人家男朋友,小情侣够热情的,就这我那群同学还指望追人家女神,痴人说梦。” “走了走了,”汪时泽拍了拍出神的他,“回趟医院检查检查身体,你多久没去医院复诊了……” 说着便走远了。 孟聿峥神色疏淡,跟了上去。离开那里之前,又朝那边瞥了最后一眼。 两人相携的背影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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