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里的闲谈,许国雄很少参与进去,等宴之峋走后,他才上前拍拍已经坐回到位置上给自己抹红药水的黄圣华,“小黄啊。” 在这医院工作这么多年,黄圣华还是没法习惯主任这称呼,就跟叫他家的小黄狗似的,但他的不满只敢放在心里,面上还是笑嘻嘻地问道:“什么事啊主任?” “你和小宴怎么回事?” 黄圣华插科打诨,“能有啥事,就普通的斗斗嘴。” “普通斗斗嘴可以,但是吧——” 许国雄语重心长:“给你个忠告,惹谁都行,别去惹他。” 黄圣华笑着打哈哈,“当然当然,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惹院长的公子哥。” 黄圣华最看不惯宴之峋这种人,天生自带皇冠一般,靠着家世背景和上天赏给他的一个好脑子,贪心地收刮便捷,不给平民百姓一点活路。 想起一件事,黄圣华问:“主任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真就因为在手术里犯了个低级错误,才被遣到我们这里的?” “谁告诉你的?”许国雄抻长脖子,环视一圈,最左侧工位上的男医生垂下了脑袋。 黄圣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一愣,表情正经了些,压低身体,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许国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不解答他的困惑,“总之,别做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 当天下午三点,宴之峋见到了被家暴的患者,她的脸上血肿明显,下颌一块青一块紫,鼻梁上缠着纱布,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宴之峋还是凭借着她额头上直径约四公分的圆形黑色胎记认出她是谁,事实上,他只见过她一面,当时她身上没有明显伤口,见到他后,她拉住他的手说了句他听不懂的方言,没一会被她的丈夫拽走。 宴之峋不能确定如果那会的自己能上点心,会不会对她摆脱现在这样的命运产生一星半点的作用。 回住所路上,他给宴临樾发去一条语音消息,一字一顿的,带点纡尊降贵般的勉强:【我有件事需要你的援助。】 宴临樾没回消息。 宴之峋等得不耐烦了,将手机放回口袋。 一楼的玻璃门破天荒地紧闭着,但没上锁,估计门有了些年代,金属接口生锈,宴之峋费了些力气才打开。 半截身子还没完全转进去,先听到言文秀的声音:“小宴,下班回来了?” 魔音一般,他心下一凛,如临大敌,等门完全合上,才转过身。 屋里没开灯,言文秀消瘦的身形浸在昏暗的光影里,勉强能辨出她的神情。 是笑着的,但这笑容不太好看,用笑里藏刀形容倒也贴切。 光看那达成自己目的后就准备兴师问罪的架势,宴之峋了然秋后算账虽迟但到。 他叫了声:“言姨。” 在知晓言出身份前,想要质问、责备她不顾他反对就把言出丢给他这么一个陌生人的想法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言述的慌乱和别扭,尤其在他想到自己缺席了言出的成长整整三年半,完全没有尽到一点该尽的责任后,对上她时的心虚感越发强烈。 言文秀让他上二楼客厅,他们好好谈谈。 宴之峋本能想要拒绝,可他不能拒绝,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言文秀锁了门后单刀直入,“知道言笑未婚先孕、她又死活不肯告诉我孩子爸爸是谁后,我当时气到恨不得把那狗男人千刀万剐了。” 言文秀的眼神很真诚,没有半点弄虚作假,凝着一股狠戾劲。 宴之峋感觉现在自己说什么都像在狡辩,关键他也没那底气,他现在的处境更像是如履薄冰。 他第一次觉得客厅如此大如此空,仿佛还能塞下几十个彪形大汉,说话就像在空谷,还有绵延不绝的回音。 默了好一会他才说:“我不知道她怀孕了。” 一个客观事实,叙述起来没那么心虚。 言文秀极其平淡的反应只表现在她无波无澜的语气上:“嗯……你放轻松……我现在就是和你谈谈,没有要指责你搞大我女儿肚子的意思。” “……” 宴之峋希望她能先将她霸气的坐姿收一收,好让这话稍微有点信服力。 言文秀却在这时将话锋一转:“老实告诉我,你怪不怪言笑瞒了你这多年?” 宴之峋撒不了谎:“怪过。” 毕竟蒙在鼓里的滋味不好受。 不过这几天,他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实谁也怪不了,之所以会去做没有意义的责怪,说到底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但我没资格怪她。” 他说,“不管她有没有告诉我言出的存在,做出生下言出的决定有没有和我商量,归根结底,让她怀孕、受罪的人都是我。” 言文秀拧紧的眉心松开了些,显然是对他刚才的话有些满意。 一阵沉默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她长长叹了声气,“不瞒你说,言笑那孩子,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言文秀的记忆里,五岁的言笑,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十岁出头的言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无悲无喜,十八岁的言笑,面黄肌瘦,并不好看,但言文秀就是有种感觉,在她瘦弱的体内,有着几近雄壮的辽阔,她在其中盘桓,仿佛徜徉于冥想之中。那团迷雾之中,有珍贵的东西,未曾舒展,未曾妥协,未曾污染。她紧密得如同一枚珠宝。 “她高中那会,我完全没法理解她,把她的认真和坚持当成了青春期的叛逆,打过她,也骂过她,直到有天我偷偷去她学校,在校门口看见她被人欺负,骂得很难听。” 初中开始,言笑就经常丢东西,有时是一本教科书,有时是班主任发下来的成绩单,有时甚至是一只鞋。 她的脸上、手臂上偶尔会多出几块淤青,言文秀心生怀疑,问起,言笑只说是自己贪玩,不小心磕碰到。 满不在乎的语气,言文秀信以为真。 直到目睹她被人欺负的那一刻,宛若信仰的崩塌,言文秀的内心出现了一道裂痕,无地自容的羞愧和挫败感几乎让她抬不起头。 ——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一而再再而三在言笑面前强调的自我牺牲也只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笑话。 这些年,除了伤害,她好像什么也没带给过言笑。 具体什么难听话,污秽堵住了言文秀的咽喉,她没有明说,宴之峋大致能猜到,他的唇线越拉越直。 言文秀嗓音变得沙哑:“那孩子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为了让我和她一起摆脱当时的困境。” 不急不躁、稳扎稳打,接纳了所有的不公正,化身成自己前进的动力,她不是想走出桐楼,她只是想改写自己的人生剧本。 换句话说,她一直在自救。 “困境”这个字让宴之峋想起了言笑在校期间的一次励志主题演讲比赛,她在演讲稿里引用了上野千鹤子的一句话:“女性如果精神贫瘠,执着于被爱,过于渴望被认可,那无论她享有各种能力和资源,都很难救她于困境。” 交往期间,她也提到过很多次上野千鹤子,在她心里,上野千鹤子代表了独立、清醒和自由。 而这三样,恰恰是她最向往、最想拥有的。 言文秀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带回正轨,“那天之后,我以为我总算可以理解她了,直到四年前,她大着肚子出现,可以说又给我了当头一棒。” 宴之峋插了句:“她有没有跟您说过,她为什么非要坚持生下言出?” 言文秀摇头,“不过后来不用她说,我也猜到了。” 话音戛然而止,留下引人遐想的空间。 趁他开口询问前,言文秀再次转移话题:“出出一个劲地在电话里跟我说起你,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血脉相连的羁绊不容小觑,或许就算她和宴临樾不插手,冥冥之中也会有一条线,将这对父子越拉越近。 宴之峋搭在腿上的手指微动,“言姨,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他能听出这不是她真正想要传递的话。 言文秀不再拐弯抹角:“我希望你能作为一个合格称职的父亲,参与言出的成长。” 这番谈话,用了近半小时,不长不短,恩威并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宴之峋总算明白了言笑那高明的话术是继承谁的。 “我知道了。”他应道。 半夜,宴之峋口干舌燥,下楼时和言笑打了个照面。 有光打在她身上,模糊了她的轮廓,看着温柔又冷漠,她没有穿卫衣,而是套了件修身的针织衫,肩胛骨的凸起看得更明显,翅膀好像又长了出来。 - 言文秀的点心店在她回来的第二天重新开张。 过年前一个月,是店里客流量最大的时候,有不少回头客来预定除夕夜需要的馒头、点心,光是记账,言文秀就忙得焦头烂额。 言笑主动提出帮忙,被言文秀拒绝,“你忙你的,别管我。” 言笑想说修文的事可以先放几天,然而在这之前,她的视线对上了言文秀的双手。 言文秀长得很漂亮,脸上一点不显年纪,不然言笑年少时也不会被人打上“狐狸精的女儿”类似难听的标签,但她手并不好看,手掌厚实,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因常年劳作结着一层厚厚的茧子,手臂上青筋粗且分明,一入冬,还会长冻疮,放在冷水里没一会,又红又紫,看着让人头皮一紧。 “我最近不忙。”言笑改口。 言文秀不信,“少骗我……上楼去,别待在这占地方了。” 言笑想了想,做出妥协,“那你让宴之峋帮你吧。” “哪有让住客帮忙的道理?” “你之前不还让他照顾言出?” 言文秀态度坚定,认为这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言笑也有自己的道理,“他都无痛当爸,儿子又这么可爱,抚养费一毛没出,占尽了便宜事,这点迟来的辛苦都不愿意付,那他还算是人吗?” 猛男立刻接上:“不是人!狗蛋不是人!” 莫名其妙被宣判死刑的宴之峋刚下班回来,就听见这么一句,进门的动作都慢了好几拍。 正想问什么事,另外两人突然闭口不谈了,言笑更是直接将他当成空气晾着。 言文秀佯装平静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新文怎么样?进展得顺不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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