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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花朵接到褚林英问她见没见到青藻的电报后，下午近晚时到邮局打电话到褚林英所在的托儿所，从电话中得知青藻失踪，短暂的惊诧之后，恶意的揣测和贬损像早就结在树上的果子纷纷落下。 褚林英见花朵并不知道青藻的行踪，在电话里也没有再说什么。 此刻，被钟振良一再追问青藻失踪的原因，褚林英还是不免有点心虚。 那一晚，钟振良坐在青藻的床上一夜没有合眼。他其实曾经私下为青藻在家中所受的褚林英不公平对待抱不平，他尽量用平淡的话语安慰她，以免造成鼓励她与褚林英激烈对抗的错觉。那是他和青藻之间不多的一两次对话。 一个人对他人的善念或者恶意其实都是遮掩不了的，即便不是心意相同，也是可以感知到的。青藻对钟振良较为亲近的原因，除了她被寄养在奶奶家时，他是那个总是去看望她的人，还因为她同样觉得钟振良也是值得同情的。在这个让她感觉不到多少家庭温暖的家里，钟振良是唯一对她没有丁点恶意的人。他虽然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挡在她前面护住她，但他对她始终如一的温和与暗中同情安慰，已足以让她感到温暖和少有的松弛。在青藻眼里，面对褚林英的冷漠跋扈霸道专横，钟振良不能公然去捍卫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尊严，是很值得同情的，但他和她之间的“同病相怜”又是有区别的，青藻眼里钟振良的“可怜”，与钟振良眼里青藻的“可怜”是有微妙不同的，青藻觉得钟振良值得同情，是因为褚林英的强势和无理苛责让钟振良看起来既无尊严又无威信，而钟振良对青藻的怜悯，是因为作为男人和父亲，他至少还可以对一个比他弱小无助的生命施以同情。除此之外，她还是他必须用生命保护的人，虽然青藻并不知道这一点。 虽然他们之间只有过为数不多的一两次交谈，但又始终没有进行过任何推心置腹的深入沟通，所以他们之间的相互同情，又一直都只停留在各自心里。 一个屋檐下的青藻和钟振良，就这样相互“同情”着，钟振良用沉默的方式，无言地默默关注着无助的青藻，但他的关注也仅限于无法付诸行动的内心活动，而青藻，用她能够感受到的来自钟振良内心的这点温暖，抵御着褚林英有意制造的种种困境。 青藻被送回学校后，因为在一桩轰动全国的大案要案中提供重要线索立了功，不但没有因旷课受处分，反而受到学校表彰，并被合禾县共青团树为“见义勇为”标兵，一下子成为整个合禾青年学习的榜样。 随着青藻在合禾的出名，各种对她的议论和当初出走原因的揣测、传言也纷纷四面泛起，有说是褚林英对她不好才走的，也有人说“学得好不如碰的巧”，有说青藻命大福大，有说她傻人有傻福，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连花朵也在暑假从兰州赶回合禾向青藻当面“道贺”：“你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但这一切对青藻已经构不成什么影响了。 1990 年 7 月初中毕业时，青藻除了获得“见义勇为标兵”的荣誉，同时还获得了一张由阿普苏市委市政府颁发的“五讲四美”标兵奖状。接着，青藻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唯一的一所综合性卫生学校——什河子卫生学校，那是什河子卫校多年来招收过的唯一同时获得过“见义勇为标兵”和“五讲四美”标兵称号的学生。 1990 年 9 月，16 岁的青藻千里迢迢远赴北疆，开始了在什河子卫校的全新学生生涯。 一切恍若隔世。
第10章 卫校 1990 年，新疆卫校生和师范生一样都免学费，学生只需要交很少一部分伙食费和学杂费，这极大缓解了青藻为学费问题而产生的压力，青藻从学校出走事件之后，她的伙食费就由钟振良每月寄给她。 合禾县所在的南疆阿普苏地区，与北疆的什河子地区相距近 1200 公里。 钟振良拿着给青藻置办的被褥、洗漱用品等简单的行李送她去卫校。班车上人多，他们几乎没有机会交谈，只听到钟振良不时反复地感慨着：“真好，真好，青藻，你终于可以继续上学读书了。”“你能读到什么程度就尽管读，学费的事你不要操心。”然后，就是反复叮嘱：“需要钱了就写信，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寄生活费的。” 青藻只是不断点头。 突然改变的命运轨迹，让青藻有种眩晕的不真实感，最初一段时间，青藻常常会有一种正在奋力挣出梦魇的余悸。她会在夜里入睡前担心自己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担心某个清晨醒来，眼下这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会悄无声息地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只有专注学习才会忘记这些恐慌。 但她终究还是彻底醒过来了。她分明感受到了这是一种完全没有羁绊的全然不同的崭新世界，周围的人来自或远或近的四面八方，每个人都单纯和善而友好，没人刻意去打听别人的隐私，也没人特意去探问谁的过往、去刺探他人的来处或背景，就连青藻那曾经头顶着的标兵光环也不再被人提起，这让她的精神前所未有地松弛，让她可以和所有人一样做一个正常而普通的自己，这种状态是她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虽然，在夜晚或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有些记忆还是会在一些始料未及的时刻，如一条寂然滑行的蛇，蓦然间出没游走在一些思绪的缝隙里，喷着丝丝寒气，自卑也还没有全然逃遁消失，但她终于还是迎着阳光走进了一个新世界，在这份宽松自由的氛围里，她慢慢放下了对人的戒备，也渐渐淡然了过往的伤痛，一点点适应了这个陌生而新鲜的环境，一步步融入了身边的世界，仿佛获得了新生。 在大多数公共场合，青藻依然安静恬淡不凑热闹，但先前那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情况已经不再出现，她的内心开始被向阳、明亮、积极的色彩占据。那种被周围的一切无条件接纳的感觉，终于让她慢慢走出了先前那种似乎看不到终点的被否定的泥沼，那份仿佛从记忆之初便嵌进生命里的不被接纳的惶恐，似乎也停止了追赶她的脚步。 在卫校学习的三年，是青藻生命中极为难忘的时光。 她和同学们一起在学校的操场上晨跑，一起泡在凌晨或夜晚的自习室、图书馆，像戈壁滩的红柳拼命吮吸所有水份和营养一样吸取着知识的养料。后来，她和同学们不时参加校与校间的各种竞赛，一起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集体劳动，他们夏季参加麦收，顶着高温和烈日在一望无垠的田地里捡麦穗，秋季，他们去曾是一望无际的金色花海的葵花地，收获一盘盘籽粒饱满的向日葵，在寒霜与棉朵一样洁白的季节去一眼望不到边的棉田里摘棉花。青藻兴奋而激动地接纳着丰富多彩的生活。 卫校第二年开学不久，一个周末，青藻跟一帮同学去兵团连队收获后的瓜地里遛瓜蛋，几个当地的同学借到了几辆自行车，他们一行浩浩荡荡向瓜地进发。进了早已收获过的瓜地，伙伴们一个个像寻找宝贝一样捡拾着集体摘瓜后被大人们遗漏的看不上眼的小瓜蛋，一个下午就收获巨大，瓜蛋装满了他们带去的所有尼龙袋子，有同学甚至脱下衣服和裤子外套，把衣服袖筒和两条裤腿都充分利用起来塞满瓜蛋，他们连拖带扛地把捡拾的“战利品”弄到自行车上，又不辞辛劳地骑行数十里将遛回的百十斤哈密瓜、西瓜蛋弄回宿色，塞进床底，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瓜蛋将成为她们用来解渴的最优存货，不时跟舍友分享那份劳动的幸福和瓜蛋儿的甜蜜。那一天，青藻和伙伴们站在遍地瓜秧藤蔓的辽阔无比的大地上，极目远眺天际那一片火焰般艳丽的落日余晖，内心像被吹散了云层的天空变得透明而纯净。 转眼到了卫校学习的第三年。青藻和同学们开始被老师带领着去各医院实习。 开学后一个初秋的傍晚，暮色将所有物体都镀上了一份模棱两可的神秘，道路上匆匆赶路的脚步与一些悠闲慢步的人们形成一急一缓两股不同节奏的人流，像河流表面急速的水波与深层静缓的水流。实习下班的青藻走出医院，走在人行道上，目光被纷纷飘落的树叶吸引了，那些带着明媚色彩的落叶，正被风裹挟着向一个方向聚拢。一对银发老夫妻相伴而行，从青藻面前蹒跚走过，青藻看着他们的背影，竟无端地出起神来，她想起了已多年不见的赤尾村的爷爷奶奶。 突然，老妇人不知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崴了脚，“哎呦”了一声身体就倒地了，身边的老先生连忙伸手搀扶，但老人明显已不太灵活的身体，似乎已经失去能够支撑老妇人起身站稳的力量。 不远处站着的青藻还在愣愣出着神，好像还没明白那对老夫妻发生了什么事。 老先生求救地四处张望着，看到了几步之外的青藻。 “小姑娘，能帮个忙吗？”青藻被叫醒了似地缓过神来，奔过去扶住倒地的老妇人。 青藻帮着老先生一起扶起老妇人，见她脚踝痛得无法行走，青藻赶忙将老妇人扶到路牙上坐下，对老先生说：“您等一会儿，我去找个车”，说完返身进了身后的医院，她跑去急诊室简明扼要说明情况：“医院门前有位老人扭伤了脚，无法行走，我借一辆急诊护理床把人拉过来行吗？我是在这里实习的卫校学生钟羽。”不多一会儿，青藻推着一部医院专用的护理床来到两位老人身边，老先生和青藻一起小心地把老妇人扶上护理床躺下，推着老妇人进了身后的医院。 青藻听到医院接诊老妇人的医生护士把老先生叫“郑院长”，把老妇人叫“简老师”，私下悄声问一个护士，才知道两位老人是这所医院很早就退休了的元老级专家。 青藻跟着医院的护士一起陪老人拍了片子，听见医生说简老师的脚踝骨折了，倒地时至髋臼盂唇轻度损伤，医生给简老师安排了住院病房，青藻又随着护士一起把简老师安顿进病房。 郑院长和简老师受到当晚值班医生护士的悉心照顾。 当所有事情都安顿好了，一番杂乱都归于有条不紊时，郑院长才留意到一直守在一旁的青藻，他抱歉的说：“哎呀小姑娘，真不好意思，把你耽误这么久，忙病人呢都把你忘了。真对不起！谢谢你啊。哦，还没顾上问你的名字呢。” “我叫钟羽，正在这家医院实习，我的爷爷奶奶叫我青藻。”不知道为什么青藻竟然向这位刚刚认识的老人介绍起自己的小名。 简老师连忙道：“哦，青藻，那我们也叫你青藻吧。”接着，转头对一旁的郑院长说：“老郑，这下麻烦了，你手头整理书稿的事正到关键时候，不能耽搁。我这又添乱了，真是对不住。” 得知郑院长夫妇儿女都不在身边，虽然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照顾，但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而言，身边没人陪护还是很不方便，见两位老人对晚上没人留在医院随时陪护的问题有些犯难，青藻主动提出留下来陪老人，郑院长夫妇满是感激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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