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谨之背着小四儿在前,二的和三的在后面边走边聊作业,从后海那边传来小贩的梆子声。 “包子嘞——烤白薯嘞——热乎的——” “煮蚕豆——五香烂乎的——热蚕豆嘞——” 在哥哥背上打盹的小四儿忽然醒了:“妈,妈,卖包子呢,卖蚕豆呢。” 声音细细小小,做母亲的心软,说:“咱胡同口也有卖零嘴儿的,等会子到地儿给你买。” 出来急,四个孩子都还没吃晚饭,饿是一定饿了,只是大些的那三个乖,一声不吭。 再行一段,到了胡同口,果然有贩子在路灯下吆喝。 竹篮子上面苫着洁白的小棉被,打开来,热气扑面,香气冲鼻。 给四个孩子一人买一只包子,蚕豆也来点,几文钱一勺,搁在叠成三角形的纸包里,孩子们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西门太太从后面瞧着甚是温馨,路过粮油店看见还未打烊,于是买了白米精面,割了一条五花肉,打算明天给孩子们打打牙祭。 心里洋溢着久违的幸福,想着回家同女儿分享,走到家门口却觉着不对,客厅和卧房黑灯瞎火,只有书房朦朦胧胧有些亮儿,想是开着台灯。 “音儿。”进屋后狐疑地唤了一声,书房里传来闷闷的回应。 西门太太把米面肉菜交给谨之,嘱咐孩子们去温课,一面拿下披肩一面往书房去。 一进门就看见女儿在烧东西。 “你烧的什么?”她看看烟碟里那卷曲的纸灰,又看看女儿,诧异问道。 女儿的脸上映着跳跃的火光,头也没抬地说:“方丞和林家班往来的密电被人截获了。” 西门太太一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那种东西一旦做为证据被举报给当局,方丞甭想走了,牢狱之灾躲不掉。她脱口道:“什么人截获的……” 但话没说全,心里已经猜到什么,刚刚进门时觉出客厅有烟味,不禁问:“有客人来过?” 音音看着火光,许久才说出三个字:“戈亚民。” 西门太太了然,能截获商业电台并且破解的,除了戈亚民还能有谁。 书桌上有一张纸,远看龙飞凤舞,她直觉有异,走上前看,上面写着—— 本人西门音,民国十年新历三月生人,祖籍北平,国立清华大学算学系肄业,于民国二十六年结识方丞,双方早已恩断义绝,现本人申明之前的结婚启事无效。申明人:西门音。民国三十五年新历三月二十二日书。 苍劲有力,男人的字体。 西门太太瞬间觉得害眼的毛病排山倒海般地犯了,身子不支,滑坐在凳子上,半晌才喃喃道:“难怪当初你说‘不能也不敢’。” 火光渐渐熄灭,西门音疲惫不堪地双手支额,今天的事说意外也不意外,否则自己上次也不会跟戈太太打那个预防针:‘夫人,万一有变数,我可以做得比您想象的更决绝吗?万一决绝到需要您给亚民兜底呢?’ 当时戈太太给她的答复傲慢无声但却非常坚定,正因为戈太太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态让她产生了侥幸心理,认为戈太太若能把控住局面,她也就无需去走“恩将仇报”那步棋。 但眼下如此,她不能继续观望,得下决心了。 “妈……” 她打算告诉母亲自己接下来要做一件很不近人情也很冒险的事,但对上母亲忧愁的眼睛时,又咽了回去,何必让母亲跟着担忧呢,她于是转口道:“我明天先去香山,跟方丞商量商量。” 西门太太不可置信:“方丞……也知道戈亚民?” 见女儿点头,西门太太简直纳了闷了,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女儿和方丞,说私奔就私奔,说复合就复合,这就罢了,中间有个第三者竟也视而不见,这俩人,这天生的是一对怪类。 罢了,她看不懂,也没法说,满心还在被那张悔婚启事搅扰着,她推过去道:“这个怎么办?”戈亚民既然写了出来,势必就是要让音音明天天一亮就去登报的。 音音拿过去放进抽屉,说:“先不登,跟方丞商量完再说。” 她现在两头难,一头要与戈亚民赛跑抢时间,一头要和方丞坦白自己的这段旧情,虽然眼下戈亚民对方丞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但方丞装作不知,那是碍于男人的尊严,她本来庆幸他这种翻篇不提,如果没有今晚这个插曲,打算永远将戈亚民这个名字尘封心底,但此刻变故已生,逃避无用,她既要行动,就有出现差池的可能性,万一影响出洋计划怎么办? 所以必须知会方丞,凡事有商有量才是夫妻之道,误解来误解去没有意思。 一夜无眠,翌日一早,她出发往香山去了。 时三月下旬,风和日丽,正是人们上香山踏青的时节,沿路游人如织,出了西直门,经过万寿山、杏石口、八大处,始终车水马龙,北平人讲究‘老三点儿’,所谓吃点儿,喝点儿,乐点儿,日子可说是过得有滋有味,从前西门他们家也和多数北平人一样悠闲,到了礼拜天的闲暇日子,她和女同学三五成群地往郊外走,那些残垣断璧处,长出三五支说不上名字的花儿,野趣不亚于皇家园林的趣味。现在的她虽也行在郊外,却再没有当年的兴致,按照戈亚民的耐心,她今天一早就应该登报悔婚的,但此刻背道而驰,戈亚民不发现还好,若是发现了,反手一封举报信就会让方丞万劫不复…… 心下忡忡,她不觉握紧了双手。 * 方音墅最近一派喜兴,再有一个礼拜就是婚礼了,婚礼预计两场,西式的一场,中式的一场,婚纱钻石要有,凤冠霞帔也必不可少。天津租界请来的洋裁缝还没走,瑞蚨祥的大掌柜就带着手工登门了。 西门音到达时,见成堆的绫罗绸缎摆满客厅,映得霞光万丈,穿梭其中几乎晃眼。 海东忙活着将绸缎归类,看见她进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说三爷在书房打电话。 西门朝二楼书房走去时,两位挂彩灯的劳力往边上让了让,西门点个头经过他们,余光扫到左边那位低着头拉彩绳的人,忽然心里咯噔一下! 她身上一激灵,但告诫自己脚步不能停,神色自若地上楼了,旋转楼梯给了她再扫一眼那人的机会,虽然是侧脸,她还是确定了,此人是辅仁大学的校役,她之前一直不明白戈亚民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密信放进她办公桌抽屉的,直到现在才明白了,原来,这个校役是他安插在辅仁的。 如今校役出现在这里,可想而知戈亚民根本不信她的口头答应! 她心房紧缩,手心冒出薄薄一层细汗,脚步虽在朝着书房走,脑子早已没了方向,走进书房的一瞬,她下意识做出了临时决策—— “方丞。” “你来了。”方丞置身成堆的卷宗档案里,忙得不可开交,他刚讲完电话,正在找钢笔做记录,笑说:“你快过来看,婚纱相片真好,早上刚送来的,我看上去得比你年轻至少三岁,还有喜服也赶出来了,你试试合不合身,不行就让裁缝重新做。” “让他们停下吧!“西门道。 “?” 方丞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头望去,书房阔大,西门停在当地,忽然变得很陌生。 “停下吧。”西门说,“做衣服的裁缝、装饰婚房的伙计,还有饭店那边也退了吧。方丞,我不能和你结婚。” 方丞脸色一僵,门口因为在挂彩灯的缘故,地上搭着数条临时线路,门卡着一直都没有关,在走廊上指挥挂红绸的管家和伙计都听到了西门的话,惊愕地愣住。 西门说:“方丞,我这些天非常煎熬,你帮了我大忙,但我实在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不能嫁给你。” 她属实是穷途末路了,本来以为至少能有和方丞商量的时间,哪料戈亚民直接派人在方音墅卧底。 方丞不可置信,婚讯已经昭告天下,她不嫁了! 而且在这种场合说出来,让彼此颜面扫地。 “你喝酒了?”他问。 “没有。” “抽鸦片了?” “没有。” “那就是一晚上没睡觉?” “睡了。” “这么说你现在脑子是清醒的?” “对。” “那你发的什么邪疯?!” 方丞愤然将钢笔拍在桌上。 他的怒意不在西门的临时变卦,而在她轻易说分手这种行为。他了解西门,她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眼下突然变卦一定有隐情,可即便事出有因,也不能说这种话,她不告而别七年,已成他的一段噩梦,分手是他的底线,决不能碰。 他盯着西门音,心中有两种猜测,一是昨天来送戒指的关小姐,二是戈亚民,前者可能性不大,因为音音毕竟不是十几岁,不可能还像初次恋爱时那样,他多看旁的女子一眼都要拈酸吃醋闹别扭。十有八九,是戈亚民施压了! 他眼神一跳,几乎是一瞬间的,他和西门音从前在重庆躲避袍哥追杀的默契爆发了,虽然他完全想不到家里有了卧底,但接下来做的一定是对的,他的手伸向烟灰缸,砸出去之前问西门最后一句以确认自己的判断。 “你要悔婚?” 西门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比熟悉的神色,她说:“对,方丞,我承认我是为了销毁物证不择手段利用了你!其实……” ‘咣’的一声,她的话被打断了,是方丞把烟灰缸砸了出去,西门本能地想躲闪,但烟灰缸并没有砸向她,而是砸向另一个方向,墙上的玻璃壁钟被‘哗啦啦’砸了个稀碎。 海东听着巨响,开门冲进来。 方丞愤怒地:“滚!谁让你进来的!”有戈亚民这跟刺作祟,他的愤怒并不作假。 海东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三爷,吓得转身就跑,脚底抹油,跑出去后还没来得及停下,又赶忙回身把卡着书房门的电线扯下来、扔出去,好像在担心家丑外扬一般,‘哐咚’阖上门。同时对帮工们低声叫停:“撤吧撤吧,明儿再开工,墙上的钟自个儿不小心掉了,出去甭乱说。” 他给屋里人创造了条件,西门奔至桌前,沉声告诉方丞外面有个帮工是戈亚民的人。 方丞一怔,但直觉这不是最紧要的,他安抚西门叫她冷静,问出什么事儿了。 西门把昨晚之事迅速说了一遍,方丞沉默,他跟林家班为了接收方便考虑,用电台传递的信息透明直白,一目了然,若被检举,几乎没有丝毫辩解的余地,着实是可以置他于死地的杀手锏。 他心知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但看音音脸色发白,怕她再次受惊,安抚说:“别慌,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你这一程子动不动就心事重重又是为什么。” 话刚落音,电话声突兀地响起了,黄春打来的,说:“三爷不好了,早报您看了吗?少奶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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