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夏日男孩》（6） 周一，开学第一天，江阁高中门口拥挤不堪，无论豪车还是电瓶车，都是来送孩子上学的。学生穿着统一的白衬衫校服，背着书包，陆续进入学校。 几个辅警负责这一特殊时段的交通管理，指着送完孩子还围聚在校门前议论纷纷赖着不走的家长，扯着嗓子大喊。 “快走！停在这干嘛！让其他车过去！” 其中一个辅警在人群中看到了个熟人，绕过车流，走到面包车旁敲了敲窗。 “嘿，国伟？！” 高国伟一愣，看清眼前人后拉下车窗，讨好地笑起来，因为长久日晒雨淋而变得粗糙乌黑的皮肤集中在眼睛鼻子那，皱成一团。 “诶唷，老乡，在这遇见你。你调到这了？” “对，开学第一天嘛，要增派人手维持秩序，我就主动申请调过来了。你怎么今天没去工地？送你儿子上学？” “诶。” 高国伟脸上重又现出讨好的笑容，但这次多了些得意。 “我儿子今天要在国旗下演讲发言，我就请了假。难得来送他一回。等会儿我准备绕去他们学校操场外面看看去，应该能看见人。” “嚯，代表发言啊，了不得。”辅警竖起大拇指，“高博这孩子真给你争脸，成绩一直保持得那么好，哪像我那个逼崽子，嗐。” “呵呵……”高国伟笑笑，“也不是顶好的，只能保住第二……” 辅警挥着手让他打住。 “哎呀，说什么呢，江阁的第二名啊，含金量可不一般啊！明年想念啥大学，随便选啦！” “诶，借你吉言了。” 说话间，排高国伟前面的车挪了几米，后面的车见状按喇叭催促起来。 高国伟赶忙跟辅警摆手，“不说了，我去把车停了，兜去操场那看动员大会。” “得嘞，回头记得再拿手机给你儿子照两张相。” “诶，你这提醒我了。回见！” 高国伟乐呵呵地摇上车窗。 早自习铃响，张清走进一班教室。他低着头，在讲台后站定后，沉默许久才开口。 “接下来两年时间，由我来带你们，当班主任。” 台下响起零星议论声。张清扶了扶眼镜，呼了口气，之后的话说得掷地有声。 “我们江阁高中，育人百年，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莘莘学子遍布全中国！我希望你们这一届，你们高二一班这批学生，也能延续江阁的辉煌！不管过去一年你是什么成绩，但凡进了这个班的，相信都是优秀的！但一年的优秀，不代表你年年都优秀！接下来的两年时间，希望大家调整好心态，再咬牙坚持一下！拼搏两年，考取名校，拥抱光明的未来！我想，这也是对江阁我们这些老师们，最好的回馈！” 台下沉默片刻，不知是谁先鼓了掌，奋起的情绪蔓延开，热烈的掌声迅速盖过了议论声。 高博红着眼，视线扫过那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最后和纪廉的目光相撞。 四目相对，纪廉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盯着他看了数秒，转头看向窗外。高博拍着手，跟着他望向窗外的银杏树。 早自习结束，广播里开始播放出操音乐。张清整理完桌上的教案，抬头看向纪廉，回想起一年前，纪廉刚进江阁，还和他因为出操的事发生过不愉快。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孩子短短一年时间，能为他摘得那么多荣誉。 临开学那会儿，学校开全体教师会议，把他分到二班当班主任，他还遗憾，这香馍馍就这么送出去了。 谁知没几天，蔡兴家就出了事，蔡兴也卸了尖子班班主任的工作，改带二班了，一班换他来带。 想到那晚，他给蔡兴打电话，蔡兴说起他老婆去世的事，竟像做梦一般。 他恍惚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高博。 “等会儿国旗下演讲准备得怎么样了？” 高博环顾四周，见大家都神色异样地看着他，瑟缩着耸起双肩，点点头，“准备好了。” “别紧张。”张清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学生们鱼贯而出。班里最后只留下纪廉一人。纪廉低着头，拿过书来。 书封上写着《生命是什么》五个大字。薛定谔著。 “……下面，请来自高二一班的学生代表高博，发表国旗下讲话！” 教室外的操场上，高博一步步走上演讲台，接过老师递来的话筒，面对底下数百张陌生的面孔，双手双腿打起了颤。 纪廉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演讲，他获得了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他格外珍惜，可越是珍惜，越是控制不住的紧张。而操场围栏外，他爸高国伟真如早上说的，正站在围栏外望着他，手里还举着手机。 就在两分钟前，高国伟的手机响铃大作。他按下了接听，那头却响起经过处理的机械女声，念了首他听不懂的诗。 诗只念了一半，高国伟就当是骚扰电话，挂断了电话，视线对上高博的，高国伟举起胳膊，冲高博比了个大拇指。高博却浑身打了个寒颤。他扭回头，缓了口气。气声通过话筒从音箱里出来，在学校上方回荡，之后形成了一声尖锐的啸叫。 音波如同细针扎进耳里，刺痛耳膜。底下学生们纷纷捂住了耳朵。 “哇，什么破话筒！” “搞什么！” 高二一班的学生们也跟着抱怨。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来自高二一班的高博……” 高博紧握话筒，振作精神，拔高了声音。 “今天我在国旗下的演讲题目是《今天我以江阁为荣，明天江阁以我为……” 话筒再次啸叫起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轰然巨响。 “砰——” 教室里，纪廉的手停顿了几秒，之后将书翻过一页。 演讲台正上方的玻璃爆裂砸落下来，高博被击中了头部。他趴倒在地上，头偏向一边，碎裂的眼镜歪在耳朵旁，手以诡异的姿势折在身侧。他脑后破开的地方涌出猩红的血，沿着台阶流淌而下。 操场上爆发出惊骇的尖叫。意外发生得太迅速太突然，几秒间，校长和老师们都愣在了原地。 率先从人群中冲出来的是陈洵。他趔趄着穿过跑道，踩着台阶上越积越厚的血，先一步奔上演讲台，跪倒在高博身旁，伸出一根手指，在高博鼻子下探了探，抬起头高喊，“快叫救护车！快！” “高博！” 张清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他大喊着冲过去，光秃秃的后脑勺亮得宛如一颗翻山越岭的太阳。 “救护车……救护车！” 他转向身后的老师，面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 “快啊！快打120！” 其他人这才像刚被解了穴，涌上前来。葛佳站在台下望着陈洵，两人视线相交时，面对陈洵像是在追问什么的眼神，她转开视线，抬头看向碎裂的空洞后的天空。 天空此时阴云笼罩，似乎又在酝酿一场雨。 高国伟站在围栏外，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视线穿过人群，依稀望见躺在血泊中的儿子，一刹那，他似乎明白了那首诗的意思，眼前突然闪出十余年前那个夜晚的画面。 老头佝偻着背倒在地上，几乎和他儿子同样的姿势。浓稠的鲜血不断从那老头的脑后涌出来。 他一步一停地走向老头，老头用浑浊乞求的眼斜望他，嘴含鲜血一上一下，颤抖开合。 他在说什么呢？ 过了整整十年，直到这一天，直到这一刻，高国伟终于想起来了。 那老头说：“救救我。” “救救他——！！” 高国伟跪在地上，如梦初醒，抓住栏杆发疯似地狂吼。 “救救他！救救我儿子！！” 而走廊上，正立着一个身影。疏散离开时，葛佳定定地望着那个身影，想象着此刻对方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第77章 《渡夜》（1）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 ——狄兰•托马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高博躺在医院病床上，经历了三天的昏迷。 第四天，头被严丝合缝的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高博睁开了双眼。他睁着天花板，猜测自己或许已经死了，只是不知身处天堂还是地狱，直到眼前出现高国伟狂喜的脸，他霎时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在比地狱更煎人心的人间。 几乎是下意识的，两行泪从他眼眶里淌出来。 看到他的眼泪，高国伟的笑容僵死在脸上。 没了酒精的庇护，这一刻，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儿子面对他时的恐惧。 他辛苦养育长大的儿子，与他有七分相似的青涩稚嫩的脸上，镶嵌了一双与那个濒死的老头一模一样的，浑浊绝望的眼睛。 “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活得更轻松些？”他问，声音隔着氧气罩传出来，闷闷的。 高国伟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砸到脑袋了，我怕留后遗症，以后连第二名也考不上。” “……不会的。” 高国伟试图攥住高博的手，出手时，却分明看到高博拖着刚醒的沉重的身体，条件反射做出躲闪的动作。 他以为他又要打他。 高国伟收回了手，说“我去喊医生”，起身出了病房。 一周后，葛佳带着鲜花到医院看望高博。 彼时高博正呆望着窗外的树，灼热的阳光穿透树叶的脉络，那纤细的叶脉，像是人类的血管，阳光穿透它，让高博依稀回想起那天，玻璃碎片穿透了他的皮肤。 听到敲门声，他转过头来，看到葛佳站在门外，登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葛佳开口问能不能进来，他才意识到这场面过于真实，连忙点头，说可以。 葛佳是独自一人来的，这令高博更是受宠若惊。 “谢谢。” 他激动地接过葛佳手中的花，发现花间插着一张贺卡，上面写着祝福语——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疼痛是暂时的。祝早日康复。” 葛佳之前曾问过高博这首诗的意思，高博恰好看过诗的详解，为此答得十分顺利。 引用在这里，高博自然知道葛佳的意思是希望他不要被病魔打倒，要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勇敢地迎接白昼。 他的内心登时感到无比温暖。然而细看之后，他辨认出纸上的字迹不是出自葛佳之手。 疑惑间，葛佳开了口：“我还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高博抬起头看她。 “真的吗？是什么？” “就藏在花里。”葛佳说，“你找找看。” 高博小心翼翼地摘下卡片放在一边，将插在绿色海绵垫上的康乃馨轻轻地一支支拨开，终于，发现了夹在其中的小型遥控器。大概只有半个遥控器大小，黑色的塑料壳上，只有一个红色按钮，然而看上去并不像是市面上买来的，更像私人组装，上下连接处都是用胶带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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