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这样,越活越累,越活越不愿同人争辩,或许也是知晓世故便明白了。 许多事,是非对错,从不在口舌之上。 所以云嘉虽然跟这个一年见不了两回的外婆从不亲近,也听了舅妈的话,上楼敲门,请她下来吃饭。 开春生病时,云嘉陪同妈妈去看过外婆。 她爷爷生命最后那段日子,说不了话,下不了床,也只请了四位专业的医护来家中照料,而她的外婆小手术后转去私人医院的VIP病房疗养,身边有六个护士围着。 但她仍有不满,总像个压榨工人的旧时老板,对身边的人挑三拣四,唯恐他们做少了,自己没占更多的便宜,即是吃了大亏。 她将这医院到护士挑拣得不剩半分好,同黎嫣说想去清港那边的私人医院,那边的条件好一些,那边医生护士素质也更高,据说都是海归,都会双语。 黎嫣好笑地问她:“人家是会说,但你听得懂吗?你上赶着要去医院学英语?是不是还要给你配个翻译?” 这才把老太太的兴头一盆冷水浇灭。 那回,云嘉点卯一样,没有多待。 此时,老太太紧紧攥着云嘉的手,要外孙女扶她下楼。 她迈步很慢,慢到像装病故意折腾人一样,似要考验小辈有没有耐性和孝心来伺候她,嘴里的话却很密,思绪通达,言语流畅,肺活量也相当好,一句接一句说着自己多么挂念云嘉的话,把能想到的、和云嘉之间的旧事,编编改改,通通都讲上一遍。 总之就是,非常喜欢云嘉这个外孙女,自己一贯以云嘉为傲,时时刻刻把云嘉放在心上。 云嘉不怎么热情地应和了几句,忍到楼下便给黎阳使眼色。 黎阳收到信号,立马从沙发上窜起来,嘴里喊着“奶奶”,手上把人从妹妹那儿一把接过,亲热到不留话口地把老太太扶到主位上去坐。 等人都入席时,云嘉朝装点着新春红灯笼的楼梯上看去。 她进门到此时没有看见庄在。 但也不奇怪,他这个人很有边界感,也懂分寸,黎家人一家团聚时,尽量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不殷勤也不打扰,是他的风格。 只是现在要吃饭了,总要下来。 可桌上并没有多出来的碗筷,云嘉纳闷了一会儿,虽然她和庄在已经许久不来往,但她还是觉得这么传统的大节日,一年一次,不让人过年是很不好的。 她小声问黎阳:“不喊庄在吗?” 黎阳正在开红酒,说:“他不在。”海马刀他用得不熟,整张脸都跟着用力。 云嘉点了点头,也理解。 庄在还有妹妹和继母。 手边的高脚杯里被倒入红酒,云嘉随口一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 黎阳跟没听懂似的:“谁?庄在?他去哪儿?” “不是你说他不在。” “对,他不回来过年啊。” 黎阳给所有人倒好酒,在云嘉旁边的座位上落座,“他好像有实习吧,是他自己说不回来过年,说要多学东西,谁知道他啊,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我爸就托人安排他去了一个朋友的公司。” 云嘉不解道:“今天除夕,也不回?” 黎阳理所当然说:“是他自己说不回的。” 黎辉已经举杯说起吉祥话了,他是圆熟于酒桌文化的生意人,妙语连珠,信手拈来,他将在场的每个人都祝福一遍,祝母亲健康长寿,祝妻子妹妹顺心如意,祝小辈学业有成,他邀请所有人一起碰杯。 玻璃清脆的响,叮叮当当,好像每个人都得到新年的恩泽,会越来越好。 云嘉陪着喝了一杯酒,微微的涩,堵在喉咙间。 她已经问不出“庄在为什么不回来”这种话了。 有些人,好像就是过不了寻常人的日子,比如她的父亲。 现在又多了一个,庄在。 但是她毫不担心自己的父亲,因她能猜到会有一群金发碧眼的老外乐意之至地陪着父亲过这个传统节日。 察觉到自己又在心疼他,云嘉感到心烦意乱,她告诉自己,他不需要,别人的好意对他来说是麻烦。 干嘛要给别人添麻烦呢? 一顿年夜饭吃了两个小时,终于结束。 此时也才晚上八点多,黎家过除夕不讲究守岁,还是老家的传统过法。 一早起来,先熬鸡汤,近中午时,全家吃顿鸡汤面,接着厨房紧锣密鼓地备菜,再装点一番屋子,添足喜气,等到下午六点,天擦黑,入夜便开席,之后是等夜里十二点,还要再吃一顿饺子。 所以年夜饭撤了桌,陈文青拉着黎嫣陪老太太打麻将,田姨将碗筷送进洗碗机,做好清洁工作,便开始准备十二点的那顿饺子。 黎阳早就有朋友约好要去哪个夜场疯,喊云嘉一起,云嘉懒得去。 好巧不巧,今年徐舒怡去了宜海外婆家过年,云嘉寻不到人作伴,只好跟着田姨一块捏面团消磨时间。 田姨包了许多饺子,说要冷冻起来。 “正月里庄在应该会回来,到时候让他带一点走。” 云嘉问了田姨才知道,庄在没回来的原因并不是他自己不想回来。 是她的外婆不让庄在回来,说大过年的,家里有个外人像什么样子?板着脸放出话,庄在回来是给她添堵。虽无多少接触,但她对庄在很不满,说这孩子跑了妈、死了爹,小小年纪,命这么硬,也不知道是不是犯克。 田姨晓得云嘉的性格,这一屋子人,只她姓云,也只她最没有高高在上为难人的架子。 她一直很喜欢云嘉,也不避讳在她面前说笑:“你外婆前几年才信的基督,学人家外国人做什么礼拜,心诚的时候,巴不得去建教堂,现在又迷信起这些了。” 云嘉也低笑了一声。 有点意外,但想想也是意料之中。 田姨又说起庄在,有点感慨:“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一点儿好啊,在这个家里,他要是有脾气了,就更难待了。” 云嘉顿觉酸涩,看着田姨将包好的饺子,码进冷冻的格子里。 “他什么时候能吃到这些饺子?他说了他之后什么时候回来吗?” 田姨关冰箱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说:“大概……等你外婆什么时候走吧。他回来很方便的,又不远,前几天你舅舅让我给庄在寄什么文件,我看了,那个公司就在景山区那边。” “哦。”云嘉低低应声。 她扯着一小块田姨给她捏着玩儿的面团,一块面团,捏来搓去,也揉不成什么像样的造型来。 心里倒是乱得奇形怪状。 她一边在心里怪外婆,为什么吃饭前还肉麻地说着自己最最盼望的就是他们这些小辈好,却不能给同是小辈的庄在一点点善心和慈爱。 另一边,她又很纠结。 忽的,“啪”一下,面团扯长,断了。 “还有那个地址吗?” 云嘉声音很低,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没察觉因这个动作,自己鼻尖多了一点面粉的痕迹。 田姨点头说“有”,望着云嘉问:“怎么了?”
第43章 Loading [Loading……] 地址里所写的公司跟庄在的大学在同一个区, 田姨说,外婆今年来得早,庄在放寒假之后,就直接住进了那家公司的员工宿舍。 因为不确定庄在所在的员工宿舍有没有能煮饺子的厨具, 田姨将饺子煮好, 装进保温盒, 让云嘉带走。 除夕深夜,云嘉以为那边会很清冷。 实际上,这个城市每年都有很多过年回不了家的人, 或者, 没有家的人。 街上很热闹。 下车的地方在一条民俗街,一眼看去,路旁塞满了电动车和共享单车,两侧是仿古的飞檐门脸, 门前还堆着前两天下的雪, 已经被行人踩得不见白色,夜间低温, 又一团浑浊地结成冰。 各家小店都开了灯,不见萧条。 只是街道有点旧,朱漆剥落, 一些旧灯笼被风雨吹败了色, 依然高挂着, 矮一点的地方, 又装点上新的红灯笼, 写着“新春快乐”“大吉大利”“万事顺意”之类的话 周边的小馆子几乎都在营业中, 给人提供年夜饭。酒酣耳热的人,三五结伴, 从熏透烟酒气的塑料帘子里钻出来,有说有笑,一路走来,也很有红红火火的味道。 云嘉只有一串地址,不识路,问人打听了几次某某公司的员工宿舍在哪儿,也没找明白。 她在冬天是很不喜欢外出的,尤其是长时间待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地方。冬衣厚重,还不完全抗冻,没一会儿就走得有点累了,既热又冷,鼻子冻得难受,呼哧喘出的气,掺进冷风里,成了大片纷飞的白雾。 手上提着沉甸甸的保温盒,茫然看着四周陌生的街道和人群,再一想到,自己不打招呼找来,庄在会如何反应?云嘉忽然感到心烦,加上身体疲累,有点打退堂鼓了。 正想如果找不到就回去吧,她就看见庄在和几个看着比他年纪大的男生一起从某家便利店出来。 便利店门口亮着冷调的蓝色灯牌。 庄在一出来,也看见她了。 他的同伴发现他掉了队,回头问他怎么不走。 庄在很艰难地将视线从云嘉身上移开,让他们先走,说自己有事。 那些人与他并没有那么熟,所以也没多问,很快离开了。 庄在手上提着的便利店塑料袋,被风刮得哗哗响,在他走到云嘉面前的那二十七步里,每一秒都在怀疑,站在街口的云嘉,只是一道虚影,是他不真实的想象。 他走到云嘉面前。 两唇之间分开少许,却没有吐出半个字,他在想,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高三。 他穿着一件灰色卫衣外套,看着很高又很单薄。 云嘉打量着他,细微地皱眉,先出声道:“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面前的男生像犯了错一样,局促地颤了颤浓长的睫毛,说,习惯了。 云嘉小声纳闷:“你怎么还在习惯冷?” 因她这句话,庄在想到刚来黎家的第一个冬天,她指着他因骑车冻红的指关节,担心他,他那时也是说“习惯了”,她趴在明亮的台灯下方,双眸横波,脸庞晶莹,说干嘛要习惯冷。 因为感觉云嘉还在关心他,他顿感窝心,心脏仿佛成了一块失效的记忆棉,被重力凿凹的地方,酸涩又缓慢地努力恢复原来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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