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华棂睁开眼,目光微怔。 她沉默很久,“还不错吧。” 肖何:“这是什么形容词。” 华棂:“就是个还不错的人。“ 各方面的还不错。还不错的妈妈,还不错的姐姐,还不错的女儿。 肖何顿了一下:“你妈那时候年纪很小,就这么带你妹妹出去闯了?” “嗯。” 关于这段记忆,是华棂懂事以后,华燕闲来没事聊天的时候说起的。 比起母女,她们更像是朋友,彼此之间可以很平等交流。因此,华棂清楚她身上发生的事。 那年华燕十六岁,户口簿上的名字还带着生身父亲的姓,叫吴燕。 吴燕带着妹妹逃离槐花村,身上只有捡废品攒的车票钱。 到了大城市她才知道有身份证这回事,当民警问她叫什么的时候,她看见对面超市的招牌在闪闪发光,问:“那是什么?” 民警:“华联超市。” 超市?她在村长家的电视里见过一次,前几年才出现的新东西。 华联超市连招牌都是闪闪发光的,她笑着说:“我叫华燕。” 民警皱眉,怀疑道:“华燕?姓可不能随便改,那是人的根底。” “我不知道什么是根底。”华燕笑,“同志,我就姓华,叫华燕。” 所谓“父亲”终其一生都在求一个传承他姓氏的儿子,吴燕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女儿,这个姓氏带给她的只有被殴打的回忆。妈妈的姓氏也是如此,她是家中沉默的影子,没有人在乎她的名字,冠以她姓氏的人在把女儿卖掉后也没有过问分毫,任凭她颠沛流离。 所以,她没有根底,不属于任何姓氏,她要自己姓,成为第一颗埋进土里的种子。 就叫华燕。 从此,华燕在大城市摸爬滚打,睡过桥洞,翻过垃圾桶,遇到过差点丢命的危险。 不过,她并没有过多赘述苦难,反而分享起哪个区是富人居住地,垃圾桶比较好翻。然后又生动地介绍说她和那个区的老大是怎么不打不相识,最后一起做废品生意的事。 华棂说起这些时,语气同样平静。肖何却没来由的心中酸软。 他抱得更紧,沉默很久才问:“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嗯,提起过你妈妈的丈夫?” 他不敢随意乱称呼,怕又触碰到什么禁忌。 华棂直接道:“问我爸?” “嗯。”肖何犹豫片刻,“不想说也行。” 华棂摇头:“不是不想说,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肖何愣住。 “从记事起,我身边就没有过男性角色。”华棂说,“我妈说他死了,所以我没再问过。” 这的确是华棂能做出的事情。 别的小孩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华棂不会。知道华燕不想说,她就不问。那大概不是什么多好的回忆。 更何况,她们的生活不需要其他人的加入就足够融洽美好。华棂没有兴趣去追求所谓圆满,哪怕将来有能力,她也不会去找什么生父。很无聊。 肖何:“你妈妈真了不起。” 华棂眼底划过极淡的笑意,“还不错。” “她把你教得很好,也尽她所能地在保护你。”肖何收紧臂弯,心中生出一种柔软的情。 黑暗里,华棂无声地勾起唇角。 “她是教了我很多。与其说保护不如说是……”她顿了顿,轻声道,“教我爱自己。” 爱妈妈,爱女儿,爱丈夫,爱这世上的一切,都要排在爱自己之后。 外婆改嫁给现在的外公,算是真正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她也提过几次,让华燕别在外面漂泊,回来找个人嫁了,也算有个依靠。 这不能说外婆是错的,在老人家的观念里,她不想女儿到老孤单,没有依靠。所以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 华燕不会说那些老人家听不懂的大道理,她只是说,棂棂要上学,梅梅要看病,走不开。而不去提及真正的难处。比如,外婆好不容易遇上外公,也算苦尽甘来。可搭伙过日子容易,真正交心难。即便外公愿意掏心掏肺,他膝下几个儿子是不同意的,自己又何必去破坏其中平衡。 所以,华燕回家的日子很短。也许那也不算家,只是属于她妈妈的家。 妈妈当然爱孩子,即便她是脆弱得连翅膀都残败的燕子,也想张开臂弯让孩子避避雨。 外婆是这样,华燕也是这样。 华燕病重时,母女像聊天似的商量后事,华棂问,要不要把骨灰带回槐花村。 “不,我就跟着你。”华梅笑,“外婆有外公,妈妈有棂棂。” 十五岁的华棂垂眸,沉稳的模样像是可以平静面对生死。 她总是这样,她不会说棂棂只有妈妈,而是说妈妈只有棂棂。 好像变了语序,那个脆弱得怕失去一切的人就是华燕自己,而不是华棂。 化疗的时候,她从没有哼过一声,医生说从没有见过这么乐观的病人。 即便到了临终前,她眼底仍然带着笑。 华棂知道她最后目光里藏着的含义——妈妈这一生过得还不错,不必为我难过。 自己好像也被这样的话术洗脑了,有时候难受得喘不过气就会想,她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很快乐吧。这样的性格,当然在哪里都生活得很好。 “可惜,我没有很像她。”华棂轻声说。 月光流淌在老旧的小屋里,肖何静静看着她的眼睛,“你之前问我,信不信星星是亲人这样的寓言。我其实信的。她在天上看着你,下辈子还要和你做亲人。” 华棂沉默很久,“我不想有下辈子。” 肖何愣住。 华棂平静道,“我不像她,可以乐观地想象生活中的一切。死亡是长久的消失,回归宇宙,化为不知散落在哪里的尘埃。” 她有时候会厌烦不受控制的敏锐思维。 这样也许就能说服自己去相信华燕离开得快乐。可事实是,在女儿看不见的地方,妈妈度过了漫长的黑夜。 那些在叙述里闪着光的记忆,真正揭开面纱,几乎是这个社会最黑暗的一面。 华棂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想清楚。她告诉自己,既然妈妈想自己相信,那就相信好了,至少离开的时候会少一点牵挂。 华燕离开的时候,胡晋东问她为什么不哭,她说没什么好哭的,流了眼泪去世的人就会回来吗? 胡晋东哑然,说:没见过这么冷血的人。 “是挺冷血的,我好像不太适合当你的女儿。”等所有人离开,十五岁的华棂抱着骨灰盒,“可你只有我了。” 瘦小的肩膀从此要撑起一个家,她连声音也不敢颤抖。 直到此时此刻的夜晚,十七岁的华棂平静说:“其实是我只有她了,我不敢承认,因为我在害怕。” 害怕会被猛烈的痛苦打倒,会接受不了世界里的支柱离开,从此茫茫人海再没有归处。 有牵挂就会有软肋,她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接受肋骨抽离的痛,这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的噩梦。 肖何觉得心脏被无名的手捏住,心疼得恨不得立刻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 但他明白,华棂从不喜欢听花言巧语。于是他在表达爱前十分谨慎地问:“如果按照你可以接受的感情期限,假设你要爱一个人,或者得到他的爱,你想要多久?” 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会立刻奉献所有。 华棂想了很久,“零,或无穷尽。” 数学里的范围表达,零或无穷尽中间有无数个数值,可她偏偏挑选最极端的两个。 肖何短暂呆住,旋即压抑惊喜,抱着她亲一口:“我会永远陪着你!” 说爱太肉麻,说喜欢太单薄,说陪伴最合适。 看着少年欢欣的神色,华棂沉默片刻,说:“不要轻易承诺永远。” 谁也无法预料零和无穷尽中会出现什么偏差,一旦出现,又是一场剥皮拆骨的渡劫。 何必呢? 华棂安静地看着窗外,淡淡道:“比起未知的永远,我更喜欢确定的从未开始。” 肖何怔住,皱眉:“不行!你已经开始了!你不能玩完就扔!” 他翻身压住她,亲得又狠又急,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慌。 华棂没有反抗,任由他的吻落在唇边。也许是她的顺从安抚了肖何狂躁的情绪,他渐渐平静,亲吻变得温柔。 夜色里,他轻声说:“试试吧,我可以做到的。” 可以是永远。
第41章 分手 在槐花村过完年, 肖何已经像半个当地人。穿着标志性睡棉袄加罩衣,往灶下一站,娴熟地炒个三菜一汤完全不成问题。这副模样要是搁外边, 那帮兄弟得惊掉大牙。 寒假结束, 离开的时候两个老人一路送到村口,直到大巴开动,还能从车窗看见他们张望的眼神。 华棂挥手示意他们回去。 肖何:“外公外婆, 明年我们还回来。” 华棂垂下眼眸,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 视线里, 槐花村越来越远。来时热闹的车厢里, 返程却显得格外安静。团圆后的分别总是需要时间淡化情绪。 肖何翻着手机里的视频, 不时递给华棂看,“街上小卖部里那个小胖子挺搞笑的,非要我给他拍照……村里烟花不太行,下次咱们直接买好带回来……” 他刚度过人生里最特别的新年,正是分享欲旺盛的时候。 华棂戴上耳机:“我有点累。” 肖何微怔:“好,那你休息。” - 开学后的生活和假期比就显得单调乏味。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为了节省时间, 华棂向学校申请了宿舍。肖何不太情愿, 但又没办法。毕竟她的理由是为了学习, 随着墙上的高考倒计时一天一天减少, 气温逐渐升高, 转眼到了五月。 z市的初夏微风不燥, 去食堂的路上, 华棂还在思考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压轴题。 直到照在头顶的阳光被阴影遮挡, 有人说:“看路,想什么呢?” 华棂微怔:“你怎么来了?” 肖何拎着保温桶晃了晃, 唇边带笑,“不记得今天什么日子?” 回到熟悉的天台“基地”,华棂看着摆在面前的菜,都是自己爱吃的。 肖何端出一只小蛋糕,插上蜡烛:“十八岁生日快乐,棂棂。” 华棂目光微顿。 蛋糕袋子里有附赠的纸条皇冠,肖何帮她戴上,轻笑:“从今天开始就是成年人了,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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