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也停下来,转过来跟她说到:“傻孩子,你阿爸腿不好,不找人找找关系,那样好的机会,能落到我头上吗。” “那、那个人,收了钱,能说到做到吗?” 佟谷洲看到佟闻漓问他这个话的时候,眼里带着怀疑和不确信。 “会的。”他拍拍阿漓的肩膀,“说好了,后天就出发。” “后天?”佟闻漓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后天就走?去多久?” “半个月,先生的船队很有规律,什么时候启航,什么时候靠岸,都不会有差错,你数着日子,半个月到了,就来码头接阿爸。” “阿爸……” “怎么了?” 她听老话说富人不入金三角,穷人不走湄公河。(1) 佟闻漓咬咬嘴唇,“湄公河凶险,我不想让你去。” 佟谷洲抬起肩膀,“瞧你说的,阿爸考考你,湄公河在中国的那一段,叫什么?” “澜沧江。”她低下头,轻声说。 “对嘛,你阿爸去澜沧江了,这条河的发源地,就在我们中国的唐古拉山,祖先庇佑呢,阿爸怎么会凶险。” 他这样说,试图让阿漓放下心来。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这箩筐东西,还要不要去赶早市了?” 佟闻漓这才想起来早市已经开张了。 她慌慌张张地拔腿跑起来,“我晚上回来再跟你说,阿爸。” * 等佟闻漓到了早市,人流量好的摊口早就已经被人占满了,她最后只能在拐角找了个地方,把她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铺在一块干净的蓝白色扎染的布上。 阮烟靠在一旁,懒洋洋地交叉着腿,“又是亏本的一天呢。” 佟闻漓剜她一眼,埋怨她:“死烟烟,着了你的道了,槟榔一点都不好卖。” “那是因为你来的太晚了,好卖的地都被人占了。” 佟闻漓没顶嘴,反而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怎么了。”阮烟从上而下能看到阿漓托着个脑袋。 “烟烟,我阿爸要上船了。” 阮烟眼皮一掀,看向她,“你说的是去湄公河吗?” “是。”她抬头,自下而上地看向她,“是跟先生的船商。” 阮烟:“好事啊,我听说好多人挤破头皮地想去先生的船队,要不是我他们不要女船员,我早就想去了。” “为什么,你不是说,湄公河,沉尸万里。” “哈哈哈哈哈,我吓唬你的,你也信。” “可是湄公河真的很危险啊。”佟闻漓坚持到,“跨过那样多的国家和土地,如果半途出现什么亡命之徒……” “你说的也并非都不是事实,寻常船队,的确是危险的,可那是先生的船队啊,我听说,他的船队,从来就没有出过事的,你放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先生,就不会出事。” 阮烟挑挑眉,从地上捞起个槟榔,单边牙口就给咬开了。 佟闻漓直直地看着她。 “呸、”她吐掉了核,轻飘飘地说:“可能因为他足够强大吧。” 足够强大吗? 是哦,他挥挥手,落下的香火尘埃引得一帮凡人争抢的你死我活,借他的名当蚂蟥的人吸着跟佟谷洲那样咬着牙也要上他的船的人血,忌惮他的人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地脊背发凉,只因为他足够强大。 那样强大的人,看得见他身下投射的阴影里,他们的众生百态吗? “行了。”阮烟蹲下身子来,把铺在地上的布一揽,那原来各处散落的槟榔就轻巧地随着她的动作就聚在一起,而后她熟练地打了个结,拿起来,背在自己身上,“你这些,就卖给我吧。” “你要这么多干什么?”佟闻漓站起来。 “炒熟也能吃。” “你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我妈烟馆子里,多的是嚼槟榔的人。”她抬抬下巴,“先说好了,成本价。” 佟闻漓一愣,反应过来。 她知道阮烟是在帮她。 “烟烟——” “啊呀烦死了,我走了。” “等一下。”佟闻漓一把拉住阮烟,从背篓的最下面掏出个牛皮纸包的完整的东西,“给你。” “这什么?” “张国荣的《沉默是金》” 她深邃的五官带点难得的笑意,“行啊,懂事。” 于是她甩过装得满包裹严严实实的槟榔,临走之际又回过头来,“阿漓,你还是卖你的玫瑰吧,槟榔钱,你赚不着。” 佟闻漓点点头,附言到:“我还是老老实实卖我的玫瑰吧。” 阮烟挥挥手,“走了,我的小玫瑰。” * 玫瑰花最好的销路在日暖香艳的那条破败的充斥着男男女女的街上。 第二好的销路就是在一号公馆。 一号公馆的公子小姐们,经常举行茶歇派对。 深绿色的园林里,他们轻盈的茶歇裙和绅士的白西装像极了油画里的那些鲜明又热烈的画面。 佟闻漓的背篓里,盛满了满筐的玫瑰,她在露水未消散的清晨,犹豫地看了看为访客设置的门铃,最后还是选择了轻轻敲了敲铁栅栏。 带着怨气的仆人匆匆打发她,压低着声音说让她快走,别吵醒了还在熟睡的主人家。 她走过一家又一家。 总算她今天运气还不错,有家小姐要举行生日派对,一眼就看中了她的玫瑰。 那位小姐夸她的玫瑰长得好,很像是野生的,杂乱无章又野趣横生,张扬又热烈。 阿漓很高兴,她的玫瑰,自然是最好的。 她播种、她养护、她采摘、她怀着不舍把它们送到每一个用金钱与她交换的人的手中,转头难过地不去看它们的枯萎。 她用青涩的越南语说着祝福:“好花,配好姑娘。” 不熟练的腔调逗得那位小姐和她的仆人同时笑起来。 阿漓因此提早地卖光了今天的花。 她的步子因此轻盈了许多。 偶然遇见穿着矜贵得体的夫人小姐带着一条贵宾犬,她不由地避让在一旁,庆幸自己没有带来福来。 来福才不知道狗跟人一样分三六九等,它一定会上前撕咬分个胜负出来,然后趾高气扬地跟她说,瞧见了吗阿漓,那小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它的地盘,现在是我的了,豪华大别墅,我请你住哇! 佟闻漓想到这儿,自己笑起来。 她顺着清晨薄薄的雾,循着出去的路。 再往前走了十几分钟,但跟印象中的大门不一样的,眼前的景色却越来越深幽。 她迷茫地抬头,意外撞见了一片比她一人还高的花墙。 墙上长满了绿色的藤蔓,更为诡异的是,那些藤蔓上,还参种了大小不一的玫瑰。 他们随着藤蔓扭曲自己的身躯,不断地向上挺直身躯,脚尖再也插不进泥土里,像是单单地被吊起灵魂,像是某种诅咒,迫使它们即便远离土壤,留一日生命的时光,也要朝一个既定的方向而去。 玫瑰瀑布开的壮烈,却又残忍。 她不由地踮起脚尖,想要从那些藤蔓枝叶之间,看看它们统一朝向和拥簇的方向。 那没有晨曦的热带雨林的雾气里,她看到一张藤椅,在那藤椅下,摆着一本书。 书边是一截宽大的西装裤截,她目光再往上,藤椅上放着一件西装外套,坐着一个人。 他一身白色,坐在大片阴暗的绿色中。手肘上的衣服被卷起来,露出的一截白皙的手臂撑着他的下巴,他像是在小憩,眯着眼,微微抬着头。 晨起的风吹的人心痒,她透过带着刺的玫瑰丛中的叶子,从光影斑驳中看到他凸起的喉结。 那喉结像是发现她的窥探一样,上下缓慢的滚动了一圈,她慌了一下神,指尖传来疼痛,她嘶的一声,忙收回手,那些玫瑰像是守卫,从头到脚发出哗哗的声音,惊动了门岗一个白人保安。 树影婆娑下,她慌张地跑了。 * 夜里,她在月色下,修剪玫瑰的枝丫。 又想起那些被吊在花墙上,只不过一日就枯萎的生命。 那些玫瑰,比她花田里长的还要多。 她托着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又想起坐在玫瑰花墙后面的人。 他就是先生。 她见过他的五官的,很肯定就是他。 他坐在迷雾高墙后面的藤椅上,白衬衫反衬的光带些凌乱地耷在他迷离的眼窝里。 她忽然想起,阮烟说,她要是见到先生了,要跟她说他长什么样。 是不是年过半百,是不是拄着手仗。 不是的,他完全相反。 他什么样来着? 她睡在木板床上,听着隔壁楼上传来的男女欢笑,看向从侧边床落进来的一道月光。 他长什么样来着? 这真是好奇怪的一件事。 明明见到的时候是那样那样的难忘,明明一瞬间就赞叹了五官的精绝,只不过辗转了两侧,再想他的样子,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背影、侧影、以及一切迷幻的虚像。 第3章 漂泊 没等佟闻漓卖光那半亩田的玫瑰,佟谷洲的船就要起航了。 船在第二天的清晨一大早就出发, 佟闻漓从她用来攒钱的粗糙陶瓷罐头里掏了张纸钞,捏在手心估摸了一下,又折回再掏了剩余的硬币。 她捏着这点存款,跟大款似的在码头海鲜摊口来来回回地“巡视”,看看这个鱼新不新鲜,看看那个蟹威不威武,最后弯腰用不熟练的越南话砍了半天假后才发现那阿婆仗着她年轻哄抬物价,于是拿捏着老练地拍拍屁股要走的姿态,只逼得身后阿婆连忙拦下她。 阿婆一边装着虾一边埋怨到:“哪有这样讲价的,我都没赚头。” 佟闻漓满意地抬起手边活蹦乱跳的虾,荡着个酒窝回家去了。 晚上,佟闻漓在天边晚霞落日逐渐消失的时候做好了一顿晚饭,佟谷洲刚好回来。 他拿起筷子,看到了餐桌上放着的那盘虾,又把筷子收了回去,而后皱起眉头,语重声长地对佟闻漓说到: “阿漓,我们家是什么条件,你不是不知道,这虾多贵,我们怎么吃的起。” “我知道阿爸,我是拿我自己的钱……” “你自己的钱,要盘算着你去上学用,凡事要有长远的打算,不能只顾眼前的享乐。” “我……” “阿漓,我们条件不好,不能养成这种奢侈的生活习惯。” 几个蛾子在只有电流滋滋的夜里用身体碰撞着昏黄的灯壁。 “我知道了。”她原本打算拿起给佟谷洲夹虾的筷子缩回来,戳在饭碗里,不说话了。 佟谷洲见她把肩膀耸起来,把头埋进饭碗里,到底没忍心再说下去,又拿起筷子,把那都装不满盘子的大虾一只一只夹到佟闻漓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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