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吧。”那女孩突然开口,“她是我后妈,我亲妈死了。” 她的神色看不出悲戚,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前年来我家,跟我爸结婚以后,就不让我上学了,让我嫁给她儿子,这样,能省下彩礼钱,买几头猪来养。我不答应,他们就打我,要打到我答应为止。”女孩看一眼男孩,男孩羞愤交加。 她年纪这么小,他们疯了?玉锦消化了几秒,看向那中年男人,“这是你亲女儿吧,你怎么狠得下心?” 男人瞪着玉锦,还未开口。女孩说:“有后妈就有后爸,我爸原来对我也是很好的,后来就慢慢变成后爸了。你不用跟他说,他好不容易才续上老婆,说什么都没用的。你走吧。” 她看一眼玉锦,黑色的瞳仁和玉锦对上,玉锦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女孩静默地转身,向土屋走去,那里幽深逼仄,黑不见影,仿佛是一团没有生命的死寂。 玉锦的心揪了起来,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连自己都震惊的念头,她数着那女孩的步子,那双小小的黑色的脚,是没有鞋子的。快要跨过土屋门槛的那一刻,她喊出来:“等等!” ----
第10章 == “……你干什么?”男孩很吃惊。 “彩礼钱是多少?”玉锦问。 周围人都愣住了。 “我问——你娶一个老婆,需要多少钱?”玉锦看着男孩。 男孩默不作声。 中年女人却一下子精神起来,她喊了一句。郑柯翻译给玉锦,说了一个数字,还好,数字并不可怕。 “我出两倍,让她跟我走。” “你要干什么?”男孩睁大了眼睛。 “放心,我不是坏人,我让她跟着我去打工。以后她赚了钱,还可以贴补你们这个家。” 男孩不情不愿地把这话翻译给中年夫妇听,二人的神色缓和下来。 “她应该很倔吧,你们这样打她,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要是一直不同意,你们还能把她打死?不怕犯法吗?就算你们不可惜她这条命,就你们这阵势,别的女孩恐怕已经躲都来不及了,谁还敢上门啊,你儿子这光棍恐怕得一直打下去。” 玉锦思忖着,拿捏着中年夫妇的表情变化,假装漫不经心。 土屋门口的女孩细脚伶仃地站着,她望着玉锦,表情依然很淡,可一双黑色的瞳仁忽然灵动了,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仿佛在努力地等一个结果,一个从没想过也不敢奢望的结果。 中年夫妇快速地用土话交谈着,男孩时不时地插一句嘴,在他逐渐失望的眼神里,玉锦仿佛看到了一丝好兆头。 “小郑,去后备箱,拿钱。”玉锦低声吩咐。 “周总,这合适吗?” “你怕什么呀,我回头肯定要垫上。”玉锦扫他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柯着急了。 “那就赶紧去,夜长梦多。” 郑柯向山寨下面跑去。玉锦感到庆幸,因为来的是偏僻山区,怕没有办法进行网银支付,所以备了一些差旅用的现金,没想到这里居然用上了。 等厚厚一摞粉红色的钞票出现在篱笆院子里的时候,中年夫妇的脸都被映花了,他们神采奕奕,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女人扔掉了扫帚,男人跑过去,迫不及待地从郑柯手里接过钞票。 玉锦直奔女孩而去,拉起她的胳膊,最细处的手腕瘦骨娉婷,并不比一个胖婴儿的手臂更粗。 “走吧。”她说,头也不回地拉着女孩出了院子。 那父母忙碌地数钱,生怕少了一张。只有男孩,追到院外,喊了一声,仿佛是女孩的名字,女孩没有回头,她在目不转睛地看玉锦,不到半天的时间,她的世界就发生了逆转,这个陌生的女人,高挑却瘦削,她是怎么有力量做下这一切的? 车子飞速驶离了村寨,玉锦和女孩坐在后排,她依然拉着她的胳膊,前臂的伤口有十几公分长,像一根箭,红色的箭,刺到了玉锦心里,她甚至不敢正眼看。“除了这儿,脖子,别处还有伤吗?” “背上也有。” “用不用去医院?” 女孩摇头,“都长好了。” “用什么打的?” “鞭子,我爸有一根长鞭子。” 玉锦声音颤抖,“过去了,都过去了。”她握着她的手,手也是小小的。 车子驶过乡村公路的尽头,村寨错落的建筑在倒后镜里变成了一个点,玉锦一口气才吐出来,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微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一簇头发在女孩的前额跳跃,她冷倔的下颔线变得有些柔软,“春妹,符春妹。不过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玉锦看着她的眼睛,“那以后就换个名字吧,叫小燃,燃烧的燃。” 女孩定定地看着玉锦,玉锦如愿以偿地看到,来自她眼眸深处的两团小火苗如荒野玫瑰般绽放开来,那么亮,那么炫,那么燃。 回到市区家里的时候,已是深夜。 玉锦点头,找来一件睡袍,让小燃先去洗澡。 她给自己调了一杯鸡尾酒,是威士忌加可乐。时光变幻,她早已经不是北方城市里那个滴酒不沾的女孩了,如今的她沧桑而老到,独自摸爬滚打的日子里,酒知她慰她伴她,已如老友。 刚窝到柔软的沙发里,松弛不到片刻,卫浴间的门就开了,露出小燃乱蓬蓬的脑袋,浴巾遮着身子,怯生生地问:“怎么看不到水龙头?” 玉锦走到卫浴间,指着淋浴器上挂着的,说:“这不就是?” 小燃讶然:“跟我们寨子里的不一样。” 玉锦有些想笑,扳了一下开关,细密的水雾从花洒中喷涌而出,植物的气息渐渐弥漫,浴室即刻化身为雨后滴翠的花园,是青草和玫瑰的香氛。小燃吸着鼻子闻,“这是哪儿出来的水,为什么是香的?” “还是自来水,不过,花洒里面放了一点植物精油。” 玉锦把智能马桶的用法也演示了一遍,小燃惊讶得合不拢嘴。 玉锦笑了,这才像个孩子嘛。 又给她指了洗面奶、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等一堆瓶瓶罐罐,最后拿出新买的身体乳,“洗完用这个把自己涂一下。女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闻上去气息清新好闻,这是做女生的第一步,懂吗?” 小燃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副捧了羊脂玉净瓶,生怕打碎的样子。 她抬手的当儿,浴巾松了一些,玉锦看到了她的身体,那是只有十几岁的少女才独有的,瘦而紧致,饱含着胶原蛋白的脖颈、肩膀,没有丝毫的褶皱,每一根线条都是紧绷的。皮肤有些黑,但光泽度非常好,让人联想到江南布匹庄里摆着的乌油油的缎子。胸部像两个小鸽子,很轻盈,却骄傲地挺立着,那上面的蓓蕾极小,是浅到不着调的粉色,像极了北方四月铁栏杆上探出来的羞涩的蔷薇花苞。 玉锦赶紧把头转过去,想起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问:“你几岁了?” “16。” 哦,怪不得。她不像自己想的还是个娃娃。她是南方少女,个子要矮一些。 浴室里的水哗哗响着,玉锦把调好的酒喝完,心思开始浮动起来,一个素不相识的大活人,名字,年龄,性格,一无所知,就这么带着走了,以后要养着她,护着她,如果小燃年龄再小一点,那就像是凭空多出一个孩子一样。自己比她大了十几岁,这个年龄差也委实尴尬,母女不像母女,姐妹不像姐妹,朋友,也不像朋友,自己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以后要怎么和多出来的这一个人相处呢?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此刻,她依然不为白天的事情感到后悔。这样的事,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看到,何况那一会儿,她还完全把她当做小孩子呢。 小燃洗完澡出来,半干的头发乌黑发亮,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鬓角,脸上的皮肤好得能映出客厅的光和影,周身萦绕的玫瑰香淡雅清甜,跟半天前土屋门口那个泥孩子已经判若两人。 “跟我再说说你的事吧。读书读到几年级?”玉锦给她倒了一杯水。 “初二。其实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就不想让我读书了,是我一直坚持,才读到初二。” “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因为什么?” “癌症。从发现到走,不到三个月。”小燃的头低着,厚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你一定很难过吧?你还那么小。”玉锦怜悯地看着她。 “不会。”小燃抬起头,“我不难过,我为她高兴。” “为什么?”玉锦讶然。 “我妈太苦了。活着的时候,地里的农活都是她的,生我的时候还落下了病,不能再生孩子了,也不能干重活,但我爸什么都不干,只会赌,喝酒,吃茶,玩到不能动了,托人叫我妈去背他回来,我妈不到40岁,腰就累得弓成了虾米。他一点都不知道心疼,还嫌弃我妈,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有一次,他喝了酒,把我妈妈的腿踢折了,那几天正是插秧的时候,我妈怕误了农时,只在床上躺了一天,就用布袋把腿缠了,强撑着去地里干活。后来,那整条腿都溃烂了,肿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吃了很多草药才算把命保住。她得癌症,也是早就有症状,但一直拖到快不行的时候,才让寨子里的人送到了医院。她死了是解脱,真的,我为她高兴。” “你妈的娘家人不管吗?” “都在海上漂着打渔呢,自己顾不住自己,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再说,管一次两次还行,谁还能一直管。” 玉锦想起了那个潮热的夏天,奶奶说的关于男人女人的话题,男女不同命,还真是这样,女人往往是被命运碾压的那个人,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如此。她庆幸自己手里有一点钱,这是最好的武器,能稍稍对抗一点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个问题,“白天见到你爸爸的时候,他背着锄头,好像是干活的呀。” 小燃“嗤”地一声,“那当然,小老婆来了以后,他什么都能干了,还干得不错呢。” 玉锦啼笑皆非,“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重新开始。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字写得不错,还送你读书吧,所有的费用我来出。” “你是北方来的大老板吧?”小燃眼巴巴地问。 玉锦忍住笑意,“你能看出来?” “当然了,你那么白,那么高。”她好像无不羡慕。 “对,我是北方人,比你大十几岁,虽然不是大老板,但我单身,没什么负担,你的费用我付得起。” 小燃的注意力迅速聚结到一个点上,觉得不可思议:“你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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