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 小燃坐下来,端起餐桌上的半杯柠檬水大口大口地喝。玉锦眉头皱了起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燃现在在整形医院是颇有口碑的,手里固定的客户不少,其中有一位姓秦的熟客,听说是某局局长的女儿,最近两年一直待业在家,但钱包却从来没有空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开始了豪奢级的保养,每一两个月都要来找小燃做一些项目。她上个月来做填充的时候,哀叹着说,自己快要上班了,北京一家大型企业的分公司马上落户海平,她爸爸已经托好了关系,自己会去那儿的综合部做个上班族,以后自由自在的日子就结束了。 小燃听了也没有在意。她这种每天为有钱人服务的工作,就像是瓜田里的獾,总是有琳琅满目的大瓜在眼前晃动,秦小姐这样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 昨天又到了打水光的日子,秦小姐忽然改约了,改到今天中午,过了午饭时间,她过来,躺到美容床上,兴致勃勃地说,已经去通过了所谓的面试,话说这家新公司规模真不是一般的大,在海平那么多的大公司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她神秘地告诉小燃,总经理才三十多岁,之所以能来执掌这么大的公司,原因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小燃漫不经心地接话,问她为什么。 秦小姐笑得有些得意:“因为北京总公司的老板是他妻舅,大名鼎鼎的北新能源集团,听说过吗?” 这几个字,小燃感到莫名地熟悉,她用力搜索着记忆,终于找到了重合的信息点,连忙问秦小姐:“总经理姓什么?” “姓纪。”她补充说,“名字还蛮好听,叫纪寒铮。” 手上的动作戛然停止,小燃呆滞了好几秒,才在秦小姐疑惑的提醒中反应过来,她屏住呼吸给她注射完,立即打车回来找玉锦。 如她所料,玉锦不知情。她吞吞吐吐地讲完这个故事,已经尽可能地减少了形容词和副词,还是看到玉锦的面孔瞬间失去了颜色。 玉锦左右看了看,浑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直到看见手里修花的剪子,才醒悟过来,她把剪子轻轻放进工具盒里,把盒子的五金扣扣上,仅做了这些,一层薄汗已经在额头挂了出来,她好像马上要晕倒的人,脸上却在笑,淡淡地笑,说:“这么好的工作呀,前两天还在为他发愁呢。” 小燃的心像是遭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她像只愤怒的小牛犊一样地冲过去,拉着玉锦的胳膊,“走,找他去,让他说清楚!” 玉锦脚下虚浮,差点被她扯倒,她定了定神,吐出了一个字:“好。” 小燃开车,她们直奔纪寒铮的住处。路上玉锦给纪寒铮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在哪儿,纪寒铮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在家,玉锦就挂了电话。 到了楼下,玉锦忽然转身,对小燃说:“你别上去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小燃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电梯门很重,吱呀呀地关上,玉锦失血的面孔肃穆得像是一方蜡像。 纪寒铮给她开了门,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浅灰色夏西服,面料轻薄细腻,剪裁合体,连他最近偏瘦的腰线都照顾得很好,一望便知是哪家名店的私人定制。人靠衣装,他整个人看起来忽然就有了神采了,和树荫下那个沉重的木偶判若两人。 只有眉头却是皱着的,看一眼玉锦的神色,眼神就飘忽着撇向别处了,轻声说:“快进来。” 他这套房子,玉锦有一阵子没来过,客厅收拾得如往常一般干净,只是角落里多出了许多孩子的玩具,新的,包装尚未打开,整整齐齐地摞成两排,有点像是驻守边防的铜墙铁壁。 “怎么这个时候急慌慌地过来了?”他笑着问。 玉锦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熟悉的面孔,可感觉却并不熟悉,有什么东西漂浮在他们周围,汇聚成大海,跨不过去了。 她稳了稳心神,努力回他淡定的微笑,“我听说,你找到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是真的?” 纪寒铮暗自吸了一口气,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其实,也不算快了,诸事齐备,是他自己有问题,——他还没有想好怎么给她交代。 “你先坐下喝杯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玉锦的面色这会儿回了血,有一种奇异的潮红。 他只好迎上她的目光,“是,北新能源想在H省建分公司,他们联系了我,刚好专业对口,我就答应了。” “还看什么专业?”玉锦笑起来,“大家不都是老熟人吗?妻舅就是总部的老板,只要有一个关键人物能发话,这关系不就捡起来了?” 纪寒铮沉默着,他料定会有这一刻,也花费很多时间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时,强作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依然翻江倒海,仓惶到极致。 沙发上,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进入玉锦的视野,她过去拿起来,是一个国际知名品牌的香水,她想起英英身上那股古怪的香气,据说,爱用香水的人,会把香水当成自己的外衣,如果是重度成瘾,一天不喷,就会觉得自己是裸着的。她举起盒子晃了晃,“送给她的?” 纪寒铮涨红了脸,身子转了过去。 “你们会复合吗?” 他不做声。 “你们应该会复合吧?” 沉默。 “哦不对,你们已经复合了吧?”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纪寒铮叹了口气,终于说话,声调有些低,“别问了,你就按照你猜想的理解吧。” 玉锦胸口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似的,原来那个词——心痛,是真的,真的会痛,钝器击打般的疼痛,足以让人下一秒就狼狈地倒下去。她用了力气站稳,目光钉在他脸上,一字一字地问:“所以,你把我当成什么?” 纪寒铮脸上的红晕消退,转为失神空洞的灰白色。 他知道他有错,大错,然而总归是做出了选择,不至于再一天天煎熬下去,像是在时间的荒漠中等死。 这次确实是英英缠着舅舅做的安排,大概,她上次从海平回去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前妻能这样对他,说实话,他挺感动,他也知道自己答应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可他没有别的路了。 他的出身,是那样清贫而普通,偏偏他不自知,少年意气,立下过宏图大志,后来渐渐长大,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这才明白过来,普通人与成功之间,如果没有风口的加持,那根本就是南极之于北极。当然,这个认识是有过程的,过去的他,对此也很不服气,想要破除这样的魔咒,可现实那么残酷,使尽全力也难敌它翻云覆雨手。他在命运的海里扑腾着,载沉载浮,终于越扑腾越往下沉,濒死之际还能看到肥美的鱼饵,那真是神的眷顾,天赐的良机,除了一口咬上去,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何况这鱼饵并不坏,她曾是他爱到骨子里的初恋,发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发妻,虽然后来婚姻成了一地鸡毛,爱意被磋磨得连渣都不剩,可她还是他儿子的妈妈,是血缘纽带纠缠下的关系,重新走到一起,只是一个成年男人做出种种考量之后,必然接受的现实。他猜如果换成别的男人,也一定会这么选择的。 只除了,对不住一个人。可是这般境地了,对不住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起头,清晰地说:“对不起,我承认我对人生是很贪婪的,原来的路,我走不下去了,你骂我吧,狠狠地骂我,你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他的眼神,忽然让玉锦觉得特别而又熟悉。她呆望着,想啊想,终于想起来了,在天鹭山的那晚,她在枕头上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带着沧桑的平静,看穿世事的悲哀,无法抉择的无助,还有……一点点愧意纠缠。 他应该那时就接到英英的橄榄枝了吧,只不过还没有下定决心,是继续做骄傲的努力的纪寒铮,还是对现成的富贵直接投诚。总之这一切早就开始了,他在摇摆,在预谋离开。只有她傻,还执拗地和他生气,独自处理了所有的职场麻烦,反过来又开始替他担心,为他想出路,傻傻地做一个他们长相厮守、平静而又幸福的清秋大梦。 ----
第50章 == 梦醒时分,是如此剧痛。 可她骂不出来。能说什么好呢,她不是他的妻子,他对她毫无责任,反倒是那边,儿子,前妻,哪一层关系都比她要深得多,这么看来,自己倒像是个未能成功上位的小三,罢罢罢,谁会料到,有一天周玉锦居然会如此不堪。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的难度要远远高于原谅纪寒铮。 她朝他点点头,说:“你比我聪明,比我理智,野心比我大,比我狠得下心肠。有这样一天,只能说,是我活该,我不会骂你,成王败寇,我是失败者,我不配。” 纪寒铮浓眉拧了起来,“别这样说,你是女人,你不明白一个男人身上承受的东西有多重。” “我懂。”玉锦自嘲地笑了笑,“男女有别,男人要的是青云直上,女人要的是一片云彩。男人喜欢一个人,像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急,女人喜欢一个人,又缓又慎重,可是踏进去了就会深陷其中,不能抽身。” “唉,你在说什么,先坐下休息休息吧。”纪寒铮有些担心地拉住她的衣袖。 玉锦晃晃脑袋,甩开他的手,不太清醒地转身往外走,他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玉锦!” 她回过头,猝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别叫我名字。” 小燃在楼下的长椅上坐着,她看到玉锦下来,赶紧几步上去,握住玉锦的臂膊,上了车,一言不发地朝家的方向驶去。 回到那所两居室,玉锦仿佛略好了一些,她看看时间,对小燃说:“今晚你不是有夜班,你去吧,我没事了。” 小燃说:“我陪着你吧,我可以跟人换班。” 玉锦坚定地摇头,她记得她们两个探讨过爱情,可是偏偏不凑巧,自己长出的就是这样一幅优质的恋爱脑,就像一支箭,只要射出去,永远是那个方向,轨迹很难改变。 如果顺着更远的方向看过去,她好像一直是带着原罪活着的,戴着黑色镜框的不苟言笑的奶奶,从未见过面的父母,童年,少年,青年……,原来是这样啊,缺爱的人终将死于爱,这个字,是她的命门。 可对面正望着她的,悲天悯人的女孩,不也缺爱吗,她是怎样活下来的? 无法面对。“你走吧,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她说。 小燃挪不开步子。 玉锦脸色苍白,笑容像是浮在茶杯里的浮沫,“你怕我想不开?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活这么大,怎么可能为了谁去死,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小燃沉吟了一会儿,把门轻轻关上,脚步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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