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不能。 因为老师一定会通知她的父亲,父亲可能会因此再次情绪失控,而母亲又会以泪洗面。 那她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她谁也没说,她不敢说。 女孩们见她不吭声,变得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她们开始不加掩饰地表达对她的厌恶。 她们往她的白舞裙上滴红墨水,把她重新洗好晾晒的裙子扔到楼下的灌木丛。 她们趁她上厕所时,故意把门从外边锁住,第二天被清洁工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在厕所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还有一次,她在她的舞蹈鞋里发现了一枚藏起来的图钉。 那次,她真的差一点就踩了上去,她大声地哭起来,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然后她听见她们对她说: “你跳得那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老师排舞每次都把你放在c位?你配吗?” 她不说话了。 她不配。 她跳得确实没有她们好。 她个子高骨架大,重心不稳,柔韧度也不好。 她的确不配。 于是在那之后她愈发沉默了。 她把自己长久地关在练功房里,开始没日没夜地练。 压腿的时候依然很疼,但她已经可以忍住不哭了。 等我跳得好了,她们就会喜欢我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在她想哭的时候。 无节制不科学的训练,让她的膝盖反复的水肿,严重时积液消不掉,只能偷偷去医院抽掉,然后歇一段时间再继续训练。 她的膝盖,也是在那个时候就落了病根。 但也不是没有快乐。 第三年的时候,珊灵转来了。 珊灵很喜欢跳舞,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天赋与努力俱佳。 而且,她丝毫不排斥向菀。 她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午休、放学、周末,她们经常一起训练,珊灵从不嫌弃她拖累自己进度,在向菀下腰练软开的时候,也会上前护住她的脊椎与头部。 珊灵大多数时候比较安静,偶尔也会因为向菀“怎么也教不会”而气恼跺脚。 一到那个时候,向菀就会笑哈哈地过来搀她臂弯,然后大言不惭地说:“谁让我太笨了嘛。” 然后马上就会听到珊灵义愤填膺的一句“谁敢说你笨!” 珊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可以偶尔地予以批评,但是除她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贬低向菀,包括向菀自己,都不可以。 在“严师”珊灵的带领下,向菀的舞技终于开始突飞猛进。 只是,那些从前不喜欢她的同学,也仍然还是不喜欢她。 但那时的向菀,已经无暇再顾及。 因为她发现父亲的状况已经变得越来越差。 - 向菀是在出事的几个月后,才知道了她放学没有等来爸爸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父亲编排的舞剧出了演出事故,一个男孩在抓空中吊圈时意外脱手,摔了下来。 大人们不在的那些天,是在联系专家给他救治,但手术失败了。 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爸爸妈妈卖了两套房子,又取了一些钱,补偿给那个男孩和他的家人。 可再多的事后抵偿,对当事人来说都已是再无法弥补的遗憾。 父亲陷入深深的愧疚与自责当中。 妈妈说,那个男孩在芭蕾上极有天赋,父亲对他,是寄予了厚望的。 钟伯伯是那一次演出的场地提供方,事后,他也给了男孩一笔赔偿金,然后打点了报社,将此事压了下来。 然而在事情发生的半年后,此事不知为何突然又被媒体爆出,范围传播得也很广。 大量的舆论攻击如潮水涌来,这一次,连钟伯伯都再无法。 父亲那时已不再进行任何的剧本创作,他常常把自己锁在书房,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望着一摞又一摞的书籍影册、奖杯证书,长久长久地发呆。 那里再也不是他的理想国与伊甸园,那里是钉死他罪过的十字架,是囚禁他午夜梦回难以释怀的噩梦滥觞。 向菀被一种很深的无力感裹挟。 她知道爸爸病了,心理上的病,可她讲不出任何有用的安慰。面对舆论的指责,她也没办法为父亲争辩出一句解释的话。 因为那不是一次考试没有发挥好,回去努努力就能改正的事情,无论父亲再去做什么忏悔和弥补,伤害都已经发生了。 于是就像妈妈把希望寄托于能够早点治好那个男孩的腿,向菀也几乎把除了陪伴父亲以外的全部时间都倾注在了芭蕾的练习上。 在第四年的冬天,向菀报名参加了隔壁市里的一个少儿舞蹈比赛。 那不算一个规模多大的比赛,含金量也没有很高,但那天是父亲的生日。 向菀想给他一个惊喜。 在那之前,向菀也陆续参加了一些大小赛事,但尚未拿过冠军。 她的水平,离真正的卓越还有很远的距离。 但她真的太想要那个冠军了。 她只能更加卖力地练习,那套舞蹈动作,她重复了成千上万遍,就连夜里做梦,都是一遍遍循环播放的伴奏。 最终,她以仅高于第二名0.03分的分差,斩获了那个所谓的特金奖。 宣布完全部的比赛成绩,所有获奖选手上台合影。 每个小伙伴都开心地笑着,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奖杯,哭得泪流满面。 从舞台上下来的时候,她看到妈妈也哭了。 她飞快扑到妈妈的怀里,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快回家把奖杯给爸爸,爸爸看到一定会很开心。 两个人匆匆上了返程的高铁。 向菀一路上都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奖杯,在脑海里一遍遍预想着父亲看到时的样子。 他一定会很骄傲。 说不定爸爸的病也会有好转了。 说不定...说不定... 她设想了很多很多美好的愿景。 回到家后,她连鞋子都没蹬掉就一边喊着爸爸的名字一边往书房跑,爸爸没有应她,也不在书房里。 向菀以为他不在家,正准备去和妈妈说时,她看到爸爸妈妈卧室的房门没有关,天色深了,她模糊看到父亲躺在床上的轮廓,他的右手紧紧抓着一条白色的裙子。 向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奖杯轻轻放在他肩侧的床榻上,调整奖杯角度时,她手背无意间擦过了爸爸的胳膊。 肌肤触到的冰凉温度犹如尖刺。 向菀蓦地抬起头,月色下,父亲的脸颊唇色苍白如纸,眉目却是很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安详。 向菀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地开始摇晃父亲的胳膊,喊他的名字,奖杯摔在了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妈妈闻声跑了过来,向菀没有哭,她只是怔愣着问妈妈: “爸爸...他怎么是凉的呀?” 她在那一个瞬间非常地恨父亲。 她听到妈妈凄厉的恸哭声,妈妈晕倒了,救护车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把妈妈带走了,后来又来了一些人,把父亲也带走了。 她那个奖杯也早就被行色匆匆的人们踢到了不知哪个角落,一如她这些年来所有自欺欺人的努力。 在医院里,她去打水,回来时她站在病房外听到钟伯伯在和妈妈说,父亲对外的死因不能是吞服大量安眠药,口径最好是心脏病,他说了好多向菀根本没有听懂的理由,然后她听到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妈妈尖厉的嗓音,她让钟伯伯滚。 向菀推开门,把门口的碎瓷片捡起来,站起身时她跟钟伯伯说:“你走吧。” 妈妈只住了一天就出院了,她要给爸爸准备葬礼。 父亲死亡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他最后还是心脏病走的。 人们说天道轮回,他害人害己罪有应得,也有人说他这一死安逸顺遂一了百了,留一对孤儿寡母饱受折磨,他一向这样不负责任。 人死了会有灵魂吗? 活着被指责,死了也还是要被骂。他白死了。 所以人死最好不要有灵魂。 向菀没有参加爸爸的葬礼。 她重新回到了学校,然后照常地没日没夜地练习。 她开始痴迷比赛,无论大小赛事,只要有资格,她就去参加。 宗教仪式一般。 好像集齐了所有奖杯,就能面见神明,为父亲、为她自己讨要一张赎罪券。 周围人的看法与举动再不会让她风声鹤唳,她开始变得麻木。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也终于开始毫无悬念地、稳定地收获冠军。 舞校里的那些女孩,好像也真的没怎么再找过她麻烦了。 她一度以为,这也算她冠军收益的一部分。 直到又过了很久她才明白,那其实是父亲的死带来的惠利。 当年老师给她安排C位,又给了她很多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区别对待,那是因为无论父亲是否臭名昭著人人喊打,他都是伶北市著名的舞台编剧,文联会的副主席,是各大高校争先邀约的客座教授,老师依然忌惮他,也依然希望能通过向菀给父亲留下一个好印象。 爸爸死了,什么主席也早就换人了,她也早就不再是老师关注的重点,同学们自然也无人再在意她了。 从始至终,所有的这一切都与她跳得好与不好,没有半点关系。 她还是那个自我感动的小丑。 向菀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累,在某个无人的午后,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同珊灵讲了。 那一次,珊灵亦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她说: “辰邶高中部在招艺术特长生,你换一个环境吧。”
第71章 解脱 傍晚的医院大厅, 空旷而寂凉。 这些年尘封着不愿被提及的往事就这样再次被掀开,鲜血淋漓。 因着丈夫的原因,钟母也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向槿,他是一个寡言到近乎常常沉默的人, 工作上却有着超乎寻常艺术家的苛刻与精益求精。 也因此, 他主导的舞剧总是美轮美奂又不乏内核深刻, 叫座又叫好。 可以说没有向槿, 就没有当年赚得盆满钵满的商人钟鼎, 亦难有如今由商转政、身居高位的他。 可当年,事情被曝光,他就这么放任向槿成为众矢之的,后来又因为担心旧事重提、牵连剧院收益,他让刚刚痛失丈夫的于汐对外宣称向槿是死于突发性的心肌梗死。 钟母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面对她们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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