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劭庭没有立刻回答,缓缓吹开水纹,浅抿了一口,“她过得不好。” 温平手一僵。 从外人嘴里得知亲生女儿过得不好并不是件好受的事情,他知道以吴艳的性格对温桐不会太友善,但听到对方所说的一切还是难以置信。 他拿起茶杯想喝口水润润发紧的喉咙,停在半空好一会又放下,转身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 “是我对不起她。”温平猛吸一口,吐出一缕浑浊的烟圈。 “当年吴艳和我结婚,一直没有孩子,总是被她奶奶念叨,桐桐出生后,因为是个女孩,免不了挨骂遭白眼。”温平的视线定在石桌上的圆形光斑,思绪越来越远。 生下女儿后吴艳一直没有再怀孕,老两口对她的态度又差,他夹在父母与妻子之间,两头都没顾好,加上这场婚姻本来就是两家家长相看的,没什么感情基石,他对妻子的哭诉愈加不耐烦。 再后来,他碰到了一直爱慕的小学同学,顺理成章提了离婚。 “她在哪家医院?我想去看看。”温平踩灭烟头,看向对方。 江劭庭微微仰头盯着这棵树。 泡桐树,春天开紫花,像一串串的小喇叭缀满枝头,花团锦簇,如云似霞。 美好的寓意加上好养活,在农村院落相当常见。 她大概也知道这层原因吧。 所以对母亲的索取打骂甚少反抗挣扎,对父亲的音讯也不去关注,也许她也会觉得她是不应该出生的累赘品。 “您去恐怕会给她带来困扰。”
第52章 对峙 温平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滞色, 下意识伸手在裤兜里摸烟盒,触到干瘪的口袋时才注意到烟就在石桌上。 古铜色的手背皮肤粗糙皲裂,他犹豫片刻后将烟揣回袋里,拿起陶瓷杯灌了一口, 呼出浑浊的气:“你说得对, 我没资格去看望她。” 江劭庭轻笑, 不置可否。 他并不想再让温桐回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因此今天才走这一趟。倘若真的关心女儿,又怎么会近二十年杳无音讯。 “好在当年温杨跟着她一起, 也算有个伴, 他还好吧?”中年男人似乎在回忆往事,目光飘远, 落在矮土墙外的田埂上。 “也在医院躺着。”江劭庭恍然发觉对方潜意识似乎忽略了她的哥哥, 便多提了一句,“刚脱离危险期。” 温平慌慌张张拾起被自己碰倒的茶水。 江劭庭抬眼, 简言意骇将两件事串联在一起,复述给当事人名义上的父亲。 他说得简洁, 语气也冷,像一块块硌人的冰渣子,毫不留情划开温平挤压多年的歉疚。 “以前——”温平蓦地哽咽住了。 以前他的这双儿女多可爱啊,每个傍晚规规矩矩坐在稻田边等他下班, 他一手抱一个,伴着落日余晖走在回家的小道上。 现在, 他还配再说起以前吗? “我先回去了, 以后有机会再见。”江劭庭微微颔首, 没有理会对面失神的人,拢了拢大衣准备起身。 温平连忙放下杯子挽留:“水都还热乎着呢, 不着急不着急。” “下次吧。” “你是桐桐的男朋友吧?!” 江劭庭脚步一顿,眼底难以掩盖的沉郁。 某些人身体倒是会要要要,正经事情她是提都不提,床下次次一副“我和你很熟吗”的模样。 典型的忘恩负义。 温平见他立在原地不回答,只当是默认了,缓缓站起来恳求:“以后麻烦你多多照顾,这辈子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住她。” “不用您说我也会的。”他没有回头,径自出门。 车从农院前驶过,后视镜里是目送他离开的一家三口。 温平揽着不知何时走出来的妇人和少女,朝他招手。 他们才是一家人。 江劭庭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告知温桐。 群山环抱,日悬东方,浸入晨曦的村落苏醒,各色说话音混杂,黑色宾利加速通过公路。 也不知道她睡醒了没有? 病床上的隆起的“小山包”动了两下,慢慢探出个正在揉眼睛的女孩。 腰间的束缚感消失,温桐抬手在身后摸了摸。 没有人,甚至温度也没有了。他什么时候起床走的? 淡淡的怅然涌上心尖,像个想要全方位掌控丈夫行踪的女人。 左脚脚背筋骨生长,酸酸胀胀的让她忍不住戳了戳,尝试下地着力时,断裂刺骨的痛意让她一屁股坐回床边。 张谰听到声响,情急之下推门而入。 端正的方脸,浑身肌肉感觉能撑破衣服,又高又壮,温桐往后挪动臀部,警惕地看向他。 张谰意识到自己贸然闯进来不太妥当,主动解释:“温小姐,我是江总的助理,您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喊我。” 温桐仰头打量,好像确实是江劭庭身边的人,之前在他办公室吵架那次见过的。 “江总去哪里了?”她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转念就问了出来。 反正江劭庭不在,不用担心尴尬。 “这个我不太清楚,等江总回来您可以亲自问他。” 温桐从他的神情猜测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于是换了个问法:“他什么走的?” 这次张谰答得很爽快:“7点左右。” 都过去三个多小时,怪不得被窝都冷了,温桐礼貌道谢,提出自己想去探望哥哥。 对方点头,在她洗漱完后推着轮椅进来。 她一直以为这里是疗养院之类的地方,不成想仍旧在第二人民医院,估计是对外开放的VIP病房。 哥哥脱离了危险期,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温桐进去探望时他依然安安静静睡着。 紧闭的眼睫投下一扇剪影,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反而更像一个温温润润的读书人。 单看脸,她的哥哥是很有书卷气的。 医生无法确定他什么时候能醒,温桐伏在床边,将脸颊放进他的掌心轻蹭,喃喃自语:“哥哥,我很想你。” “快点醒过来。” 黑暗里,温杨再次看到缠绕自己许久的梦境。 无数个深夜,它似生了触手的鬼魅,牢牢扼住他的脖颈,他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在即将窒息的瞬间不得已正视内心。 流淌黑色血液的蛹,蜿蜒而下,丝丝缕缕蔓延至脚下,像无法斩断的连接,触摸他,拨弄他,滑而黏腻。 和过往一样,等他靠近时那只蛹立刻消失,亭亭玉立的少女出现。 未着一物,像最纯净的雪,包裹他的肮脏。 他们拥抱,亲吻,在黑暗里纠缠,他去忘记她的名字,享受她伏在肩头难耐的低吟。 他站直托住她,让她像一株箍紧树根的藤蔓,在一次次暴雨如注中不坠不落。 他得以喘息释放,余热里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呼唤。 挣扎了片刻,刺眼的阳光倾泻而入,温杨缓缓睁开眼睛。 漂亮水润的杏眼,因激动长睫颤得厉害,边握着他的手边喊:“张助理,我哥醒了,帮忙叫下医生过来!” 他的意识尚未完全活跃,目光跟随她移动,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她坐在轮椅上面,唇边的伤口结痂了,手腕上贴着绷带。 尖锐的疼痛令他强撑着坐起身,问:“你受伤了?” 温桐正兴奋目送医生离开,扭头就看到病人坐起来了,忙不迭将人扶着躺下去。 “哥,你不能乱动,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恢复。”她煞有其事嗔道,“早点好才能做饭给我吃。” 温杨无所谓地笑笑,但还是听话躺进被子里,又问了一遍:“桐桐怎么全身是伤?” “还不是怪你。”温桐推着轮椅移进去了一点,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我一听到哥哥住院了吓得从楼梯滚下来,让公司的人看了好一顿笑话。” 说罢佯装不满地嗑他的手臂。 温杨太了解她了,比如现在这种下意识舔嘴唇的行为就是在说谎,但他也没打算揭穿她估计想了老半天的谎言,垂眸轻轻临摹贴在身边的侧脸。 “那等我好了你想吃什么就说,我都答应。” 平凡简单的日子,差点对她而言遥不可及,劫后余生的唏嘘令温桐鼻尖发酸。 她牵着床边的手紧贴自己的脸颊,认真道:“要是哥哥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想活了。” 这个念头在前几天不止一次从温桐脑海里闪过,她无法想象他不在的生活,也不知道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温杨有片刻愣神,随后苍白的脸上才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桐桐这是打算和我绑一辈子?” “难道哥不愿意?”温桐瞪他。 温杨弯唇,捏了捏她的脸蛋。 两个伤残病患还海誓山盟起来了? 江劭庭站在门口,冷冷嗤了一声,敲门。 床上床下的男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立即错开。 “江总,你怎么来了?!”温桐还以为他得出门忙一天,想不到一上午没到就回了。 “怎么,打扰到你了?” 他扫了她一眼,大步走向另一边的沙发。 温桐从张谰口中得知自己和哥哥住院的事情都是他安排的,包括手术的医生,对他现在莫名带刺的语气并不生气,笑着回他:“当然不会,早上我还问了张助理您什么回来。” 触及笑吟吟的柔软视线,江劭庭挑了挑眉,“去看看午饭想吃什么,张谰在准备。” 他忽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像刚看到似的补充一句:“还有你哥。” 温桐连连应下,摇着轮椅出去。 把人支走后,江劭庭睨着床上的人,开门见山:“既然不是她的亲哥哥,何不找个时间说清楚?” 从温父的话里,不难推测出她这个哥哥并没有血缘关系,要是温母先有了儿子,根本不存在生了女儿就被冷待的境地。 温杨整个过程就没正眼瞧他,现下更是不耐烦地侧过身,背对着沙发上的人回答:“我和桐桐的事情,暂时用不着外人插手。” 江劭庭长腿交叠,右臂扶着沙发边缘,语气懒洋洋洋的,“我昨晚还和温桐睡在一张床上,你说我是不是外人?” “大舅哥?” 温杨实打实噎了一下,反唇相讥:“你不会觉得我和桐桐没一起睡过吧?” 要是躺在一张床睡就能说明什么,那他和温桐还是从小睡到大的呢。 病房里倏地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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