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没有为我的成绩开心过,她只会惆怅为什么这样的分数不是我弟弟考出来的。”仲岩说,“真不公平啊,一个孩子只能有一个妈妈,一个妈妈却可以有很多个孩子——不过如果有的选的话,她其实也很希望只有一个孩子吧……” “不要为妈妈而活。”田野这么说,但说得非常没有力量,因为她知道这有多难,“你的人生很长,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其实是和妈妈无关的。” “是很长,度日如年。”仲岩说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说起来很快,还有三年半,但是我已经这样活了三年又三年。而且我也很怀疑大学和社会是不是真有你们说的那么美好,还是说,那只是一个让我们坚持活下去的谎言?” “仲岩……” “田老师,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但是说实在的我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可能觉得我成绩好,又听话,就觉得我还不错,但是我其实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一些自私的、阴暗的、恶毒的、令人失望的事。” “你可以跟我说。” “不了,我希望至少在你心里我是个好孩子。”她说着起身,“只是如果有一天我选择了离开,我希望老师不要太伤心,因为我是应该受到惩罚的。” “仲岩!”田野紧跟着站了起来。 “我得回去了老师。” “你等等。”田野像说梦话一样,“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虽然我本意很想帮你保守秘密,但是作为老师,涉及到伤害自己的事情,我是有义务告知家长的。” 仲岩蓦然回头,眼里的警惕一闪而过,然后就是一个很舒展的笑容:“谢谢老师今天陪我,我真的觉得好多了。其实房子对我来说不重要,女孩没房子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个没必要跟我妈讲的。” 田野说不出话来,便见仲岩冲她低了低头,说了声“老师再见”,然后快步走进单元楼内。 田野有了一瞬的耳鸣,当她抬头看向五楼的窗子时,她觉得那里有万丈高。 * 高压之下,田野的手都在抖,她发了消息给程舟:【好像没劝成功,我该怎么办?】 程舟没有回音。 她打了电话过去,程舟没有接。 那一刻她头皮炸开,她飞快地打开了和笑笑的聊天框:【学生想轻生,我感觉我没有劝成功,现在怎么办?】 笑笑几乎是秒回:【立刻通知家长,报备领导,保留沟通证据。】 田野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眼泪也流下来,她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世界很不真实。 在看到仲岩的身影在窗边晃悠的一刻,她总算是没绷住,打开了仲岩妈妈的聊天界面:【仲岩妈妈,孩子有轻生趋向,我刚和她聊了,您也请多关注孩子的情况。请不要有过激行为,尽量悄悄进行安抚,不要让孩子察觉。】 她把手机握在手心,用力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像是忏悔。 很快,高楼处传来了动静,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不开心吗?你以为我就每天闲着了,就没烦恼了吗?” “你们都在逼我!你爸爸在逼我,你弟弟逼我,现在你也逼我,你们为什么可以这么自私!你小小年纪为什么就这么多心眼,你为了一套房子拿命威胁我!” “你想死是吧?行,你死我也不活了,我和你弟弟我们都陪你死,就这样,你们谁都别想拿到房子!” 田野站在楼下仰着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 田野把微信页面划掉,露出后面的录音界面。 停止录音,然后收起手机。 想了想,再次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校长:【班里学生有轻生趋向,长时间当面疏导后厌世情绪依然较重,已与家长沟通,家长知情。】 再次收起手机,返回公无渡河。 进门时又跟出门的邢者撞在了一起,像两个游魂的碰撞。 然后邢者一声不吭地出去了,田野脸色发懵:“……他怎么了?” “你怎么了?”吧台里的程舟震惊地看着田野明显刚哭过的脸,“学生没事儿吧?” “暂时,没事。” “那你先把手机拿出来,给快活林的小周发个消息。”程舟烦闷地呼出一口气,“就说邢者分手了,让他最近两天……看着他点。”
第59章 喊冤 雨季匆匆而过, 寒风真正降临。 那段时间,除了张婶私通亲家公以外,鹅镇没有发生什么大新闻。当田野再次站在班里时, 一切如常。 仲岩一如既往地有些内向,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上课时又目光如炬, 笔记也工工整整;倪影还是那样嚣张, 挂着张随时可以笑着骂人的脸,身边汇聚着她的仰慕者们, 有男生也有女生。 真正变化最大的, 竟是田野本人。 不过可能在别人眼里她也没什么不同吧, 横竖是丧着张脸,上课只讲知识点,课间时不时来班里看看。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变化有多大——如果说从前她只是对未知的工作内容感到恐惧,那么从这时开始,就已经完全演变成了对这一身份的恐慌。 她曾对医生的职业感到不可思议——从还是学生的时候就要接触大体老师,行医后又要去面对一些自己可能救不了的病人, 甚至要时刻绷着一根弦不能有一点点失误,因为一旦失误就是人命关天。她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了这种压力,所以从未想过往那个方向发展。 但是谁能料到,她的职业竟也要和性命打交道了。 确切地说, 是还没出什么事儿呢, 她就已经被吓破了胆。 更加令人沮丧的是,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她要做出很多背弃原则的事, 好像完全变成了自己学生时代最讨厌的那种伪君子, 一个会辜负别人真心的道貌岸然的小人。她总是从仲岩视角去重演这整件事情,然后她就会明白, 小孩子是如何一步步对这世界感到绝望的。 或许她应该感谢仲岩,感谢她到底是没有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没有把事情搞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有时她回过头去查看整个事件,想知道下一次该如何避免将自己放进如此危险的处境中,最终的结论竟是让一切不要开始。 不要让学生觉得自己是个可以被倾诉的对象,不要流露出自己很好沟通的一面,不要试图在工作场合释放自己任何值得信赖的个人特点。 田野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怀疑妈妈才是对的,用她那天真幼稚的一套,是很难在这世间通行的。 * 公无渡河照常营业,唯一的区别是调酒师总是彻夜不眠地捣鼓一个方盒子,把各种果蔬汁放进去转,日一声之后就可以轻松提取到上层清液。 这一举动导致她看起来更像个女巫了。 因为深更半夜总是传来离心机高速运转的声音,导致酒吧的借宿二人组短暂地消失了几天,但很快他们又相继回来。或许比起半夜时不时被吵醒,睡前的孤寂和惶惑于他们而言更加难挨。 好在他们很快就习惯了离心机的动静,一个赛一个响的呼噜声交替响到天明,程舟都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嫌弃离心机。 距离大赛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程舟也有了大致的思路,有时恍惚间还会想要约邢者来尝尝,但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是过去式了。 那晚田野得知他们分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程舟你真不是个人啊。” 一杯长岛冰茶很快把田野灌得醉醺醺,她晃着杯子一语双关:“你负不了责你说你招惹人家干嘛,你就哄着人家敞开了心扉,完事儿又把人往棺材里一踹棺材板钉死了。” “你够了啊。”程舟擦着杯子斥道,“首先邢者不是未成年,其次我也不是他老师。你心里难受就难受你自己的,别拉着我一起。” “那你看你还是难受的。” “废话,我分手我不能难受?我哪次分手不难受?”程舟呼出一口气,“我承认他有时候是很可爱,但他作的程度完全超出我的下限,继续在一起我会更难受的。” 她还是烦呼呼的语气:“这种有毒的关系也就只有热恋期的时候才能睁只眼闭只眼吧?从那种情绪中出来之后就只会让人觉得诡异,与其继续折腾个没完,不如花三天时间忘了他。” “哦是吗你是第一天知道他有毒吗?从你刚开始对他感兴趣起我就跟你说了,他是个盲人,很多认知可能不是我们能想象的。”田野嗦着酒,像在庆幸劫后余生,又像饮下鸩毒迎接死亡,“我早就告诉过你,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男女之间的接近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觉得没意思了随时可以抽身,他却很可能走不出来,所以如果你不是认真奔着有结果去的,就少磋磨人家——还记得吗,这是原话。” “啊,所以呢?那就是证明你是对的呗,我一直觉得你很牛啊。”程舟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共情能力上来说,我一向不如你。” “姐姐呀,这是共情能力的事儿吗?”田野脑子像打了电钻一样,“老实说我到现在也没想通,到底什么人会去跟一个盲人谈恋爱。这不明摆着胡闹吗,咱不说必须为了结果而谈恋爱,但至少没必要谈一个注定没结果的恋爱吧?你这个事儿就属于,你第一天告诉我你们恋爱了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会有今天了。” “喂,话可不是这么讲的呀。”程舟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怎么就注定没结果了?我也是认认真真跟他谈的好吧,他要是正常点别一天到晚唧唧歪歪的,那我觉得继续交往没有任何问题啊。” “他看都看不见你觉得他能正常到哪去?” “他一开始除了有点社恐哪哪都很正常啊。” “那是因为他牛逼啊。”田野叹服地摇头,“多少盲人家门都很少出呢,他敢独自一人到隔壁镇上住宿生活加工作。你以为他呈现出来的那些‘正常’都很容易吗?确实他很多事都能独立做到,但他做那些事一定比明眼人难得多。这还不包括‘从失明后的心理创伤中走出来’呢,你也就是恰好在他已经调整好了的时候遇见他罢了,不然你看到的可能是一个比这更加阴郁的人。” 田野叹了口气望向天花板:“说实话爬山那天,我之所以那么慌不是单纯的社恐,而是因为我实在没法想象怎么跟一个盲人一起玩。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才能不伤害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不居高临下地提供帮助。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一个盲人交朋友,我只会敬而远之,因为我觉得我和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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