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太,这不是求人的态度。求人的人啊,没有站得那么直的。” 说完刘广兴把烟头摁灭在床头的烟灰缸里,饶有兴趣地望向唐瑞雪,如愿看到了她的变脸失色。 但她还是慢慢弯腰鞠了一躬,“还请刘师长敞开天窗说亮话,述明您出尔反尔的原因。” 刘广兴摇了摇头,按理说欺负女人没意思,可这个女人不是一般女人。如果不是她,陆清昶也早死在火海了,哪还有舅舅后面的倒霉事! “不够哇。” “难道你还想她给你跪下不成?她纵是跪了,你受得起吗——”金衹天动作很快,像一道影子一样,谁也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扑了过来;右手持枪,抵着刘广兴的脑门,左手则掐着刘广兴的咽喉。 “你好大的胆子!你敢动我,咳...你以为你还能站着出去吗!” “我贱命一条,刘师长和我较劲就没意思了。我们同行的其他两人已经离开,如果我和太太今天走不出贵府,说明刘师长如何藐视军令、拖延不为的电报立刻就会发往江宁。” 刘广兴被掐得红头胀脸的,“好,好。你松、松手,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金衹天松手收枪,退后几步将唐瑞雪挡在了身后。 唐瑞雪并不要他挡,轻轻拨开了他,“刘师长,我们并无意冒犯,也请您好好说话。” 刘广兴重重咳嗽了一气儿,二姨太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拍打着他的后背。 一分多钟后刘广兴清了清嗓子,红着眼睛道:“没别的,我就是不想去救陆清昶,有仇!” 金衹天道:“听闻刘师长是山东陆军讲武堂出身,毕业后也一直驻守山东一带。我们军座从未到过山东,未曾谋面的人如何就得罪了师长?” 刘广兴冷哼一声:“王承玄是我舅舅。” 话音落下,唐瑞雪开始发笑,原来是这样。 那年王承玄与陈奕合谋火烧张宅,陆清昶放他一马给今日埋下了祸端。 笑完了,她伸出食指一点刘广兴:“你舅舅是小人,你更加是。国难当头,身为军人即便是真有深仇大恨你也该尽弃前嫌以民为重。” “何况你舅舅和陈奕毒杀张将军,不知悔改还要毁尸灭迹再害死起疑的人,即使上了军事法庭也是妥妥的死罪。陆清昶放他还放出仇来了?” 刘广兴满怀恶意地似笑非笑:“你不用对着我指指点点,什么国难不国难的轮不着你一个娘们喊口号,你又不上战场卖命!政府命我支援我不能不去,然心有余力不足。我县大营内炊事班混进了奸细下药,全军上下食物中毒,实在不能成行!只有我的卫队幸免于难,还可以行动。”说着他又转向金衹天,“金副官长,就连本师长也还在病中呐。无兵可用,无将可指挥作战——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若实在等不到我师上下康复,你就自个儿领着我的卫队先往河北去呗。” 金衹天问:“你的卫队有多少人?” “本师长的卫队均是精锐中的精锐,以一敌百,可算做一万余人。” “那就是一百来个人。”金衹天点点头,“好,你安排好枪支子弹,半个时辰后我带人出发。” 刘广兴似乎略有讶异,但没说什么。 唐瑞雪却是几乎喊了起来,“凭一百多人怎么能掩护突围?” 金衹天没有回答,只握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出刘广兴的屋子。 “小金,你听我说,你不要冲动,你根本就不懂领兵打仗…刘广兴耍无赖,你怎么能顺着往他挖的坑里跳?一百多人够干什么的?就是这一百多人也不一定能听你指挥!”唐瑞雪看起来真急了,话说得有点乱。 金衹天看着她,看着看着就伸出了双手,最终也没有拥抱,只分别搭住了她的肩膀。 “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即便现在向上告状,也是没有证据,刘广兴也可以不承认。” 金衹天的手指微微上了一点力,感受着她肩头凸起的骨骼,一字一顿道:“军座懂的我也一样可以懂。一百多人或许不够扭转败局,但够救出军座一人了。” 说完这话他简直要为自己喝彩了。不论是英雄救美或是美救英雄似乎都可以演成戏台上一曲值得传唱的佳话,可他这个英雄,却要担着可怖的风险去舍命营救另一个英雄。可笑荒唐,又理所应当,因为她想陆清昶回来。 只因为她想,再凄然他也要笑着去。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军座带回来。”金衹天最后捏了一下唐瑞雪的肩,然后就向外走去了。她似乎还追着说了些什么,但他沉浸在那种向神佛献祭式的悲戚与欣喜里,语句随着风声一起从他耳边吹过去了,没有听得真切。
第56章 大雨滂沱(下) 金衹天带着一百二十余人扮做往关外去的商队,一路有如神助般走得顺畅。穿过一片密林绕进扎营地时,不仅人平安,就连随车马携带用作掩饰的货物都没有损失——别说日军,连土匪都未遇上一个。 陆清昶瘦了许多,但还维持着太平时代的精气神,腰杆挺直不见颓相。金衹天向他敬了一个军礼,随后把在临清刘广兴的所作所为依次叙述。 龙绝岭凤落坡,万般无可奈何。 陆清昶强忍着不叹息,语调难免悲凉:“都以为没人来是陷在了哪。”顿了顿又解释说,“电台坏了,修不好,四天前就已经和外面断了联系。” 金衹天理解不了那种伤感:“突围希望渺茫,趁夜走却不难。至于军队哗变的问题,走之前您可以称病几天不露面。” 这时有个副官从不远处的一营帐,也就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内走过来:“军座,水已经烧开晾好了,您现在要喝吗?” 陆清昶应了一声,那副官递过来一个拧开盖的军用水壶。 陆清昶慢慢喝了一口,感觉水还是很烫。 两秒后他意识到水真的已经晾凉,方才只是他的心热切地跳了两下。 他承认自己并非圣贤,否则在听了金衹天的话后就该揭竿而起大声反驳,而不是内心活动。 眼下没有人来掩护突围,日本人想耗死十九军,不用太久,再过半个月营里就得杀战马吃了。此处靠山,马吃完了或许还可以上山啃啃树皮野菜,再然后就只能等死了。 不死的话还有一条生路,一个人悄悄逃,不管这些残兵溃军了——听起来真残忍,也真诱人。 他还不到三十岁,没有活够,舍不得死。 他又喝了一口水,木然地告诉自己,可是人没有因为舍不得就能不死的。 许多士兵由一对用镰刀在田里收割的夫妇养大。夫妇俩有着黝黑的脸,被硕大的背篓压得一辈子很少站直;拼拼凑凑的上缴军粮,痛痛快快的把两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都送去战场。 如今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山沟里,许多同胞兄弟一起来当兵的只剩了其中一个,甚至一个也不剩。生命太轻飘飘了,一颗子弹可以让一颗上一秒还在说话的头颅爆裂,这种麻木使同吃同住的战友也会很快忘却他们的姓名。只有他们的父母会在远方捧着两份抚恤金痛哭,哀鸣问天儿子到底是被草草埋在了哪片异乡。 想到最后,陆清昶拧上水壶盖子,“瑞雪还好吧?” 金衹天答道:“她都好,我临走时她借住到了临清县的县长家,金沅陪着她。刘广兴不敢怎样的。” 陆清昶没有再问唐瑞雪,若无其事的转而说道:“我不能走。” 见金衹天神色愕然,陆清昶并未说明原因反而问道:“你知不知道二等士兵一个月拿多少饷银?” 金衹天摇了摇头,除了副官处的人和在陆家活动的勤务兵厨师帮工阿妈,他这个副官长平日打交道的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在枪林弹雨中挣扎的二等兵,也不关心与他们挂钩的任何。 陆清昶笑了一下:“你一个人的薪水顶他们二十个人的。” 金衹天没接话,陆清昶又说道:“我的副官长尚且比他们生活优渥数十倍,何况我这个军长呢?我吃过苦,可对比他们我也实在很享过几年福,所以,所以谁走我都不能走。” 好巧不巧,这时一声炸雷响起,打断说话后也不停歇,紧跟着接连呼啸。 金衹天在短暂的愣神后匍匐扑倒,“日本人开炮了!” 陆清昶急得踹了金衹天一脚:“没有掩蔽你趴下等着死吗!” 金衹天顺着那一脚原地滚了一圈站起来,如梦初醒似的随着陆清昶撒腿奔向战壕。 炮弹惊天动地的绽放声让金衹天怀疑自己的耳膜已被穿裂,他缩在土坑下,在时重时轻的耳鸣声中捎带着听见了陆清昶嘶吼着下令。陆清昶大声说了很多话,金衹天有些没听清,有些听清了没听明白。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撤退。 十九军被逼上了山。 夕阳西下,金衹天靠在一棵树下仰头看那血色天幕。 不远处有人在用钢盔煮马肉,陆清昶让杀的马,金衹天猜测大概是为了给刚从炮击中逃生的众人压惊。 过了一会肉熟了,有个小兵盛了一碗又在上面撒了些粗盐端过来。 金衹天看了看碗,又看了看小兵。他不认识这张脸,但那张年轻稚嫩的面孔认识他,“副官长,吃呀,放了盐挺有味的。” 金衹天忽然一阵嫌恶,肉块冒着热气和腥膻,小兵枯瘦肮脏的爪子令他几欲作呕。马根本不是适宜食用的东西,退上山的决断也蠢到家了,仿佛一大群披着军装的生魂在集体向黄泉路进发。 也怪自己,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里稀里糊涂就跟着上了山,压根儿没想清其中利害。 他偏过头去:“我不吃。” 小兵惊讶道:“副官长,好不容易才有肉您咋不吃啊?” “我不饿,你们多吃点吧。” 小兵转身离开时仍维持着讶异的表情,并顺手捏起一块肉丢进嘴里去了。 金衹天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回树干,心里很惊惶,担心自己也许会殒命于此。 恐惧和疲惫之间终于后者占了上风,他渐渐睡着了。梦中日军炸平了这座山,山上藏匿的残兵败将都死了,只有自己死了还睁着眼不瞑目。 他后悔了,他冒死前来为的是让她高兴,不是为了陪陆清昶抗日殉国。 如果真死了,陆清昶至少能落个一代忠烈的好名声,自己有什么呢? 冷汗淋漓地醒来后,为了不让噩梦成真,他立刻就爬起来去寻找潜在的盟友。围着简陋杂乱的帐篷堆转了一圈,他叨中了徐宝来。 徐宝来正蜷缩成一团窝在帐篷里,金衹天很重地搡了他一把。 “副官长?”徐宝来不情不愿地起身,“干嘛啊?我浑身疼呢。” 金衹天知道他在撤退时被受惊的马甩了下来,但毫不动容:“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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