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衹天自知这是他一辈子的理亏,若是往常他一定就此偃旗息鼓。今日他犹犹豫豫的,终究又补上一句:“上半年国立大学那栋朝南的教学楼被炸掉半个角,是我捐钱修缮的。” 两人斗了那么久,别说金衹天是话中有话,就算他只有一个眼神,唐瑞雪都晓得他的意思。 她似笑非笑:“威胁我?” 金衹天摇摇头:“不算,只是想在我走之前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算服软了。自己对不起她在先,好好的人硬被他坐牢似的锁了半年多,是太造孽了。 他一直觉得那七个月带给唐瑞雪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虽然她确实不再想着离开了,但精气神也再回不到过去了。有一回他看见她站在阳台上望天,两眼黑而空洞,好像灵魂已经干瘪。 因此她做任何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大概亦是到此为止了,她千不好万不好,也是他蒙尘的珠宝,他怎能真的怪她? 唐瑞雪一如既往的,不知金衹天的心。 填鸭般往嘴里塞了几口米饭,她又要出门。 吴妈早习惯了二人争斗,有声音时她自动消失躲进厨房里,待安静了又自动现身端茶倒水打扫战场,经验丰富,绝不会被误伤或迁怒。此时她就提着一只大茶壶走过来说:“唐小姐你现在不好出去的,外面刚挂球了。” 唐瑞雪料想吴妈不会拿轰炸说谎,只得临时休战,和金衹天一道进入防空洞里了。 鬼子的飞机在重庆上空盘旋了一阵就走了,球也很快降了下来。听差帮工们很快重回地面该干什么干什么,唯独唐瑞雪在防空洞里睡着了。金衹天坐在她身边等了一会,见她仍然未醒,便轻手轻脚地抱起她送进卧室。 随后他自己开车出门,要去看看金沅口中的大学生小白脸是何方男狐狸精。 金衹天不当官不做将,按理说是平头老百姓一个,不能像人口稽查部的官员那样随意调取他人档案;然而做百姓有钱到他这份儿上,想知道一个人的事便太容易了。 他来到梁煜住的地方,准确来说还有千把米的距离,因为这带属于一个疏建村,没有能跑汽车的宽敞道路,车只能遥遥地停下。步行前进的途中,见周遭虽无最次等的国难房子,屋子也大都狭窄矮小,看得他直皱眉头。 路边有间小房前有个老妪蹲在大盆旁搓衣服,金衹天路过她和她的家又折返回来,从包里摸出两张百元来给她,向她打听有没有一户姓梁的人家,大儿子在国立大学念书的。 老妪兴高采烈的在衣襟上抹了抹手,接过钱后伸手一指:“喏,就在那边噻。从左数第二间就是他家咯。” 金衹天得了准确方向,很快走到了梁家门前,不待敲门,先有一个中年妇人开门,一定就是梁母了。 金衹天向她一点头道:“你好,我找梁同学有些事,请问他在家吗?” 梁母是一个典型的主妇形象,戴着方便做事的套袖,小臂上挎一个菜篮子,显然要去菜市。她看陌生先生周身西服整洁,夹的皮包也铮亮,又称呼大儿子是同学,就以为他是个大学里的教员。菜也不买了,赶忙把金衹天让进屋子里,“他在后面房里,你坐一坐,我去喊他来。” 这间房里只有张破餐桌和四个条凳,餐桌一条腿下垫了块砖头维持平衡,桌上面摆了两碗剩菜,黑乎乎的也看不出是什么。金衹天在条凳上坐了,心里难免有些鄙夷,想这样环境里走出去的小子,能是什么高明人物?或许只是个穷急了想弄几个钱花花的拆白,并不值得自己当做一个问题来看。 下一分钟,有人大步迈进了这间低矮屋子,金衹天抬眼看他,腿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当然不是因为来者值得尊敬,要以站立去迎接,他只是经历了讶异后的猛然醒悟。 梁煜歪头看着他:“这位先生是…” 金衹天又坐下,定了定神,心里对自己说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张脸乍一看唬人,其实细看也不过四成相像罢了;活到三十多岁,他于感情上再失败也不至于整治不了一个毛头小子。 金衹天并没有在此逗留多久,他是步伐轻快地走了,梁家却是关起门来鸡飞狗跳。 原来他轻描淡写地把梁煜当着其母的面,说成了一个去傍有钱太太、以色侍人的拆白。梁煜红着脸分辩说他们一直止于礼,金衹天嗤笑一声说现在生活难过,男妓很常见,至少不是委身男子,小兄弟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听了这番话,梁太太当场就站不住跌坐在地上了;梁煜慌忙去搀扶母亲,金衹天则绕开梁太太本要端给他喝却摔在地上的茶走掉了。 翌日下午,天气晴朗,这样能见度高的好天气是很容易遭到轰炸的,今日难得的未挂球。 金衹天不肯浪费阳光,便叫听差搬了一把椅子放到院子里,他坐着晒太阳。 坐了一会儿,正逢周身温暖快要打瞌睡的时候唐瑞雪从外头回来了。 唐瑞雪踏着一双细跟高跟鞋走得飞快,几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金衹天面前,并把那不比指头粗多少的鞋跟踢到了金衹天小腿上。 “你算我哪门子的家室?屋里现成的有镜子,你怎么不照照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到外头胡诌八扯编排我!” 金衹天一时吃痛想站起来而不能,又被踢了一下狠的,他一面忍痛一面大声说:“好,我不是东西不配做你的家室,那么就请你想想你真正的那位先生吧!军座对你的心不用我提醒,他把你托付给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好好过日子,不会想看到你去找一个——那种小子,恕我直言,除了一张脸有几分像,哪点够格做他的替代品?” 趁唐瑞雪没反应过来,金衹天揉了揉腿站起来:“你这样急冲冲地来发脾气,我也能猜到冒牌货的态度了——我是去了梁家不错,但凡那小子心里真有你,再有二分骨气,就该硬气些不来问你。若真铁了心想和你在一起,我有什么可怕的?还是他家的老母有什么可怕的?” 唐瑞雪本来也没非要梁煜不可,只是恨金衹天作怪,听到金衹天把陆清昶搬出来,倒慢慢冷静下来了。 “他把我托付给谁这个说法是你一面之词,本身就存疑。”她罕见的心平气和地说话,“看着假的,想着真的,的确没什么意思。可我现在过的生活细究起来又有一分钟是有意义的吗?” 这时有个听差从房子后面绕出来,看他二人在这里仿佛气氛不善,便不大敢走近,只隔了段距离嚷:“先生,唐小姐,貌似又挂球哩!” 唐瑞雪望向远处,果然有红球升起来了。 她轻声说:“金衹天,这些年我想你也够了,趁着我们两个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就放我走吧。” 金衹天下意识问,“你要去哪?” “去哪都可以,延安,昆明——” 金衹天打断她,定定地望着她:“不,不行。我们认识十年了,一辈子往多说也不过八九个十年,你愿意恨我就恨吧。我只要这辈子,下辈子我一定不缠着你。” “我哪里愿意恨你?总是你逼我的。” 说罢她苦笑了一下,转身向防空洞的方向去。 唐瑞雪走了,仆人们也躲起来了。 金衹天独自站在阳光之下,敌机就在上空环绕城市盘旋,他听着耳畔的风声,一动不动。忽然他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墨镜,抬起手臂将衣袖覆盖到眼睛上,拭掉了一汪泪水。 他记得从前她曾很善待过自己,总是“小金,小金”地叫。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们怎么就落到如今这个境地了呢? 大半个月后唐瑞雪由滇缅公路到了缅甸腊戍,又在腊戍机场乘飞机到达仰光。 仰光是热带气候,气温高,金衹天的警戒心更高,又开始日日看贼般看着她,恨不得将两人的手绑在一起。 缅甸终究是个小地方,哪怕是最大的都市仰光,也就类似于国内富裕县城的模样,衣食住行的水准也不大高明。 唐瑞雪不知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还是吃到了什么不干净的食物,在来到的第二天开始呕吐发热。 金衹天此行本打算仔细考察一番带一些玉石回重庆。他早几次来的时候就发现本地人流行赌石,甚至还衍生出一种叫做赌石师的职业,专门在赌行里切割原石。国内不大兴这个,但有钱人们的玩乐无非是在安逸中找刺激。 仰光玉石市场上流传一句话叫神仙难断寸玉,一块原石可能开出上好的美玉,价值连城叫人一夜翻身,也可能开出一文不值的笨重石头;这种未知性,本身就是令人心跳的刺激,若引进到重庆一定不愁有人买账。 唐瑞雪的病打乱了金衹天的计划,这里的医疗水平不行,医院只开出一点退烧药来,吃了并没有明显好转。 金衹天怕是疟疾,匆匆带她回云南治疗。 然而到了云南的医院情况也不乐观,医生虽水平比缅甸的高,诊断确定了是疟疾;但西药要么是在前线,要么是被金衹天这样的精明商人囤积到了大后方卖做天价。当地百姓病了,有钱可以去黑市买药,无钱只能硬抗。 金衹天打听着去到黑市,愿意拿比小贩设定的天价更高两倍的价格买奎宁,小贩一听喜上眉梢,又很遗憾地告诉他至少再等三天才能有货。 疟疾会死人。 唐瑞雪躺在医院里一阵一阵的发抖,金衹天攥着她的手,觉得自己像握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他怀疑自己是要遭报应了,可是祈祷和悔恨都无用,别无他法,只能先去本地药铺碰运气。 药铺里有个长胡子老头,一听是疟疾表现得不以为然,“不就是打摆子?喝上一星期药包好。你等着,我去抓药,这药得熬上半个钟头,你是拿走自己煎啊还是在我们儿煎好了带回去?在这煎多收十块钱。” 金衹天一横心点了头叫煎两份药出来。回医院后他先自己喝了一碗,等了两小时,觉得没什么异样才把另一碗热了热给唐瑞雪喝。 唐瑞雪吃下药后睡了一觉,次日起来虽没完全退烧,精神倒好了些,寒战也不打得那么厉害了。 金衹天很高兴,趁着唐瑞雪在医院吃早饭赶紧又去了药铺。 药铺内苦气浓烈,他站在屋檐下等煎药。 突然,他逃似的猛地跨过门槛闪进药铺,将正端着药汤往水壶里倒的老头吓了一跳。 老头手一抖倒偏了,药洒出些许,很生气的朝金衹天说道:“憨贼!你急么子?药少了不够用,重煎可要再交一份的钱!” 金衹天呆了半天,才连连点头道:“好,好,对不起,请您重新煎一份吧,我会付钱。” 老头嘴里念叨着方言重新抓药去了,金衹天合紧拳头,指尖戳痛了自己的掌心,提醒他并非处在一个梦境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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