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明明之前的治疗效果还不错的,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复发,他想不通。 梁满凝视着他的侧脸,此刻他不是医生,而是一名普通的,为家人忧心愤懑的患者家属。 他转身靠在墙壁上,腰忽然弯下去,一同弯下去的,还有他的脖颈。 “阿满,我真的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 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沮丧。 梁满一愣,心脏处忽然像是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起来。 她忙上前抱住他,坚定地否认他的话:“不,喻即安,你很有用,什么都做得很好。” 喻即安低着头,用头顶顶住她的胸口,视线盯着她的鞋尖,使劲地睁大着自己的双眼。 “……是吗?那为什么……我会弄丢你,也治不好老师的病?” “阿满,我也对我自己……很失望啊。” 尾音发颤,哽咽的感觉愈发浓重。 梁满稍稍松开他,有些后悔那天自己跟他说过这句话。 如果冯教授不是这么快就癌症复发入院,那句话其实很一般,等他们和好自然就过了。 但坏就坏在,事情就特么这么凑巧,冯教授的病情复发了,不仅仅是小细胞肺癌,而是冠上了难治性的前缀,喻即安现在就是一头悲伤的困兽。 他本来就因为梁满对他的“失望”难过,现在简直就是叠了buff,他又是那种凡事先反省自己的性格,于是便陷入如今这样自我怀疑的泥淖。 梁满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觉得掌心有点湿润,她心里一顿。 喻即安哭了。 梁满见过他红眼睛,但没见过他真的哭。 而现在,他的脸是湿的。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手僵在原处,既怕他的自尊心受挫,又怕他的情绪不能宣泄出来。 喻即安躬着腰,一动不动。 梁满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半晌,她蹲了下来,去看他的脸。 问道:“喻即安,你想哭?我可以陪你。” 喻即安一愣,水润的双眼将视线转向她,她故意离他近一点,两双眼之间的距离不足十公分,足够他看清她眼里的情绪。 没有鄙夷,没有嫌弃。 她很认真地跟他说:“哭出来会舒服点,谁都可以软弱,你想哭就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能排解情绪。” 道理谁都懂,可是…… 喻即安抬起胳膊,颤抖地抱住了梁满的脖颈,然后整个人蹲在了地上。 白大褂的下摆拖在地上,本来因为他弯腰就快要掉下来的听诊器从口袋里滑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它的主人此刻却无暇顾及它。 喻即安的头靠在梁满的肩膀上,默不作声,呼吸打在她的颈窝上。 梁满等了一会儿,正想抬手拍拍他,又或者跟他说说话,就感觉到颈窝处变得湿润起来。 她一愣,抬起的手顿了顿,轻轻放在他的背上,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拍了两下。 “阿满。”他这时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哽咽,“阿满,我好累啊。” “嗯,那就先休息一下。”梁满低声应道。 喻即安眼睛紧紧闭着,“我就想要我爱的人都一直陪着我,怎么就那么难,阿满?” 梁满抬手揉揉他的后脑勺,脸贴着他的额头,心里有些愧疚。 好像他心里藏着的那个小朋友被打碎了呢,而她是凶手之一。 喻即安不知道她的心思,一边流眼泪,一边不停地说着心里话:“我从前觉得,学医是一件很好的事,可以帮助很多人,可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会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了,我帮不到他们很多……” 很多话只要氛围到了,开了个头,就会说得很顺。 就像喻即安现在,以前他无法说出口的那些心里话,在经过这么多天的心理建设,又在现在这个环境下,很轻易地说了出来。 甚至于袒露自己的脆弱,承认自己的缩小,都是这么顺理成章。 他跟梁满说:“我实在是无能,这几天我老是做梦,梦里有很多病人质问我,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连你的老师都救不了。” “阿满,我觉得……” “喻即安,我觉得你走进误区了。”梁满打断他未尽的自怨自艾,声音温和坚定,“你刚才说,小细胞肺癌的进展很快,冯教授这是复发,所以治疗起来更加困难,也就是说,这个病它是公认的没法治愈了,是吗?” 喻即安的情绪总是很轻易就受到她的影响,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声,认真听她讲话。 梁满也嗯了声,温声道:“既然目前这个病无法治愈,那就说明不管你再怎么本事,也没办法让冯教授变成一个健康的人,这是业内需要攻克的难题,所以不能以此断定你无能。” 说完这几句话,她感觉到扑在她颈窝上的炙热呼吸像是变轻了一点。 她继续道:“虽然我不学医,但我也知道同一个病发在不同人身上,可能会有不同的症状,轻重也不同,用药也可能不同,所以不是说你治不好冯教授,就没办法治好其他病人。”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问道:“诶,话说你的病人得的都是癌症啊,有治好这个说法么?” “会有一个临床治愈的标准。”喻即安闷着声音应道。 “那就算治好吧。”梁满哦了声,觉得这个人真的沉,不太想抱了,于是推了两下,喻即安不为所动,还是靠着她。 最后梁满也没办法,只好继续维持这个姿势。 “这就像我做数学题,我做不出来最后一道大题,难道就不会做前面的了吗?哪怕就说同一道题里,我最后一小问做不出来,难道前面几个小问都不会?” 她讲的是数学题,喻即安不仅听进去了,还代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 很多病人,来的时候只是不舒服,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问题,要先检查确诊,然后才治疗,治疗又因为疾病处于不同进展阶段而有不同方案,有的问题这个科室解决不了,就要转到对应科室…… 就像梁满说的那样,哪怕是治不好病人,他最起码,也能给病人确诊。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没用了。 从牛角尖里出来以后,喻即安的情绪平复不少,周身的气息也没有梁满刚才感觉到的那么丧气了。 她松口气,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只是冯教授运气不太好,直接进入hard模式了。” 结果就这么一句话,又招来了喻即安的眼泪。 “不是说好人会有好报么?怎么现在不是这样。” 梁满哑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实在是…… “也可能……祸害遗千年?” 喻即安听了就嘟囔:“那还不如当个坏人算了。” 梁满觉得他孩子气,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果然是湿的,她淡定地把手往他白大褂上擦了两把。 “你当坏人还是冯教授当坏人?只有一个当坏人,你们不会认识,不会志同道合,如果都当坏人……那我会在法制新闻里看到你们哦。” 她说完嗤嗤地笑出声来。 喻即安觉得委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逗我。” “那不然呢?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当然还是笑比较好。”她伸手又摸了一把他的脸,把他脸上的眼泪都擦干净了。 喻即安不吭声了,静静地靠在她身上。 梁满蹲得腿都麻了,就推推他:“先起来,我腿都要蹲断了。” 喻即安哦了声,低眉垂眼地伸手把她拉起来。 梁满这才看清他的脸,憔悴的,浮动着许多无奈,是那种有心无力的难过和懊悔。 她叹口气,伸手撸了一把他的头发,道:“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不跟病人做朋友了。” 他太容易被情绪影响了,越是亲近熟悉,越是有感情,对方一旦有事,他就会陷入情绪低谷,无形中自己为难自己。 他大师兄确诊鼻咽癌时他就这样,现在冯教授病情复发他也这样。 这些负面情绪就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在他身上心里,打出深深的烙印,伤疤永远都不会好,日后只要一想起,就会觉得痛苦。 不和患者做朋友,等同于远离让你受伤的源头。 但是这种事永远无法避免,人相处得多了,总归会有情分,所以喻即安会说,有些患者在这边治了好多年了,突然有一次没按时来复诊,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对方已经过世,他也会觉得难受。 梁满突然问:“为什么不喜欢麦子?” 喻即安一愣,眼神变得有点茫然,怎么好好的突然说猫? 他这模样看起来简直是可怜弱小又无助,梁满失笑,问道:“等你有时间,聊聊吗?” 喻即安闻言,眼睛一颤。 她刚来的时候也说和他聊聊。 但那个聊聊是聊和冯教授有关的事,现在这个聊聊,是聊他们俩之间的事。 喻即安抿住嘴唇,用力地点点头。 梁满见他模样乖巧,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的眼睛忽然又开始出现水光,“阿满,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他都不敢去找她,生怕被她打出来,再附赠一句你这么不听话我讨厌你你赶紧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梁满真是麻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喻即安这么容易哭。 她威胁道:“不准哭,不然我就告诉所有人你是个哭包!” 喻即安的眼睛立刻眨了几下,把那点水光都眨没了,看上去一脸无辜。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梁满,试探着问道:“你、你什么时候回荔憬花园住啊?我……你那边门的密码是不是换了?” 梁满闻言要笑不笑地扫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试图入室盗窃了?” “……我没有。”他抿着嘴巴否认。 梁满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你干嘛跑去开我的门?” 喻即安下意识就想搪塞过去,但想到这次他们吵架的主要原因,一时又怂了。 只好老实交代:“我想去看看……你在不在家,还要不要我。” 他耳根都红了,看上去有些窘迫,梁满见状忍不住叹口气:“这些到时候再说,你先去洗把脸,整理一下,然后……我方便去看看冯教授吗?” “……可以,可以的,老师现在应该醒了。”喻即安回过神,忙连连点头。 从地上捡起的听诊器被他塞回口袋,俩人一前一后的走出楼梯间。 喻即安把梁满带到办公室,让她坐着等一会儿,他马上就来。 梁满忙嘱咐他:“你头发梳一梳,胡子别忘了刮一下。” 喻即安点头应好,眨眨眼睛,抿着的嘴角弯了弯。 “待会我要检查的啊。”梁满怕他敷衍,再三强调。 喻即安继续点头,保证:“我一定都刮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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