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太会这个,邻居阿姨好心让小孙女帮着他,甩了钩到水里。 聊了三两句不痛不痒的,阿姨好奇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问埕坐在小竹凳上,想了想:“打游戏认识的。” 邻居阿姨足足三秒没接上话,估计没想到一个看上去挺精神的大小伙子认识女朋友,还要靠游戏。 “平时不钓鱼啊?”阿姨换了个话题。 沈问埕点点头,想到上一回钓鱼,还是姜桡带着在游戏里操作的。深更半夜,两个人比技术部的工程师都敬业,对着手机,蹲在海边钓电子鱼……阿姨看他穿得有模有样,像有正经工作的,但一算今天是工作日,又心里犯嘀咕,据说最近就业形势严峻,该不是失业来散心了吧?“阿姨不是调查户口啊,江家和我家一直是邻居,关系好,我看着他们两个就像看自己孩子一样——” 沈问埕笑笑,一本正经拿着钓鱼竿回说:“您有想问的,随便问。” “多大了?” “三十四。” “挺好,挺好。”真是不小了。阿姨算了算,这个年纪真不小了:“倒是和她爸爸一样大,”阿姨指得是小孙女,想到这儿,又想问沈问埕结婚过没有,但这话没出口,毕竟姜桡不是自家孩子,不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沈问埕因着诚恳态度博得了阿姨的好感,没多会儿,就把话匣子打开了。 阿姨还是谨慎的人,知道多说的少,着重的都是小事,调皮捣蛋无伤大雅。唯到后头,忍不住讲了一两桩颇有代表性的往事。一个是江文序的,当年母亲带姜桡走时,也预备把他一起带到北京读书,但孩子一定要留下来,陪着爷爷奶奶,和两个老人扛起了全部的债务。第二件,是姜桡的,她在江文序落难被关的两年回来,当时债台是越筑越高,有穷亲戚来讨要,姜桡奶奶问能不能少算点儿利息,先把本金还一些,被对方站在街上大骂,最后把家里值钱点儿的都搬空了,还不忘威胁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姜桡家是体面人,下次再不能全还上就带着专门收高利贷的上门,去爷爷奶奶退休的学校单位闹,让大家都知道这两位人民教师欠人钱不还,带出来的孙子吃牢饭。姜桡当时一直被爷爷奶奶拉着,到这里谁都没拉住她了,她抄起手边上的东西冲出去就打,几个大人被她不要命的样子吓到。 “后来她一直追出去,追到看不见人,回来的时候,光着脚走回来的。老太太问她你鞋呢?她说扔他们了,”阿姨小声道,“她还对奶奶说,今天我也是光脚的了,他们敢去闹一天,我就敢闹他们一辈子。” 想象不出。 沈问埕完全想象不出,他印象中的姜桡和这段过去仿佛连不上。 后来他真钓上来了两条小鱼,挺新鲜的看了半天,拿到家里去,姜桡正好在厨房,刚盛出了两碗红豆沙,她闻到了淡淡的鱼腥味,回头一看,沈问埕提着一个小塑料桶在厨房门边上看她,不知已在那儿多久了。 “正要去叫你呢,”会开完,红豆沙也煮好了,“让一下,我端出去。” “我来。” “你别碰,手那么腥……”姜桡用手肘撞开他,先后把两碗红豆粥放到木盘子上,上了楼,“洗个手上来,鱼放生吧。这么小做出来也不好吃。”而且她不吃鱼……姜桡把红豆沙端到细长条的茶桌上,等他一上来,递了白瓷勺过去。阳光洒了半桌,她见他坐下,又说:“你往里边坐点儿,那里晒。” 沈问埕依言挪了下椅子。 “你在下边打探了我不少事吧?”她笑着搅拌着,散着热气。 沈问埕点了点头,并没想瞒她:“穿鞋和不穿鞋的故事。” 姜桡反应了下,忽然笑了:“怎么给你讲这个。那是我最暴力的一次,把我爷奶都吓到了,”她想到那天,似乎都是上辈子了,越想越好笑,“外边的路看着好看,光脚走跟受刑一样。后来我往回走,走到一半就后悔了,脚都流血了,可邻居都看着呢,撑着一口气就走回家了,”说完,她再次感叹,“脚可疼了……” 沈问埕没说话,听着她说,心口被压着似的不是很舒服。 “你心疼我啊?”姜桡笑着,柔声问他,“没事儿,小时候的事,早忘了。” 她尝试着抿了一小口,觉得稍烫:“你慢点儿喝,还烫。” 她的关心总在细微处,恰到好处。 “有没有人夸过你,挺会关心人的?挺容易交到朋友?”沈问埕笑着问。从她开始收服那些小孩儿,就发现她在这方面有天赋。 “没吧?”姜桡想想,“不过我觉得我挺有销售天分的,我读书时候去一个体育大超市打工,卖什么都能卖到销冠。” 沈问埕设想了一下,如果是她在面前举着什么卖给自己,应该也会毫不犹豫买单。不过他的立场不客观。 沈问埕看着眼前人:“有对生活失望的时候吗?有被改变吗?” 姜桡本来想喝下一口,被问得忍不住笑:“你干嘛?像做专访,我可是平时专门给你这种人改稿子的人,问我这种话,我能说至少两个小时。” “还能滴水不漏。”沈问埕补充。 姜桡从他漆黑的眼睛里看出了诚意,他想知道不加冠冕,去掉话术下的本心。 “我想了解你。”沈问埕又说。 “让我想想。”她说。 阳光透过窗户,在茶桌上勾勒着深浅蜿蜒的木头缝。姜桡忽然想,这茶桌的木材比桌旁的两人年纪大多了,也算历经岁月。 姜桡回忆着,慢慢说:“真的失望过,我经历过好多事,被最相信的人背叛,被真心帮过的人伤过,发现也不是都善有善报。慢慢地我就开始怀疑了,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接受善意,觉得相信人挺傻的,不想做傻子,”她停了停又说,“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地铁站口,就在新街口那边,我忽然站在那儿想起一件事,挺小的时候我撑着伞走过这个地铁口,看到一个姐姐淋雨往前走,应该是要去上班,我就跑上去给她撑伞,她那一瞬间看我的惊喜和感激,我印象特别深。我那天就是站在同样的地方想到了这件事,我就想,我喜欢过去的自己,愿意相信善意,接受善意,也愿意给出善意,我不想被改变,或者说……我想变回去。” 姜桡想了想,由衷说:“学会多疑很容易,想重新学会相信别人的善意,挺难的。” 太深入的话题,让她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她用脚踢了踢他的鞋:“红豆沙要凉了。” “桡桡。”沈问埕在她低头时叫她,声音很轻。 姜桡“嗯?”了声,抬头。 沈问埕仿佛在思考什么,她猜不到。 “我们重新开始。”他终于说。 姜桡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又没分手,重新开始什么?” “我早就见过你,你不记得我了,”沈问埕说,“那天晚上,我给你拿过水和吃的。” 仿佛时空突然被打通了,那晚联欢会上的音乐,灯光,还有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她记得递过来水的是个……姜桡不敢相信。 “当然,我那天也没记住你的具体长相,”沈问埕说,“你和我学妹们坐在一起,我没认真看。所以再见到那晚,我也不敢确定。” 不敢相信这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沈问埕说,“从了解开始。”
第四十五章 他乡客 午后的热浪,卷着雨水晒干后的微潮气息,一阵阵扑过来。 茶桌低,沈问埕坐在凳子上两腿微分开,少了平日的沉稳,多了闲散,把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字字入心。 倒是把能言善辩的她弄得不知要说什么。 只是心跳得很轻,像每一下都跳在了窗外颤巍巍的树叶子上,摇摇欲坠。 沈问埕说完这一番话,细品起她熬的红豆沙。 姜桡还在想那年。 模糊的影子叠加在一起,她有种错觉,像坐到了那年元旦晚会的陌生教室里,身旁是正在好奇询问大学上下课时间,追问身旁人都是从哪个省市考过来的,当时考了多少分……而她也带着十二万分地好奇旁听着,直到身后一排有人递来水。 那时她回头认真看一眼就好了。水瓶倒是看清楚了,人……只记得是个男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姜桡问。 “我们那天晚上下长城,觉得最像,但没有十成把握,”沈问埕说,“后来请你去创业的办公室,就是想找机会问。” 他说完,又道:“不过也不重要。” “为什么?为什么不重要?” 这解释起来也简单,也复杂。 当初遇到谁,并不是很重要,只是遇到了寻常的一群来逛高校的学生,尽了地主之谊。但因为是姜桡,那一场相遇才变得重要。 “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就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他希望自己能说明白。 她听懂了。 没有后来的相爱,最初的遇见就毫无意义。 姜桡因心里的想法而愣住。 她在这一刻意识到,潜意识里的她已经爱上了沈问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一个时间起点。她一直认为两人是从好感到喜欢,慢慢相处,慢慢积累……“来到这儿,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沈问埕没留意到她的愣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水乡出来的孩子。” 姜桡回神,目光在他那里:“那你生的地方,肯定产酒。” “挺聪明。”他笑。 沈问埕一抬头,姜桡慌张地挪开视线,把两人吃完的碗和勺子收走。 漫长的午后,沈问埕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离晚饭还有三四个小时。真是难得过上这种吃完一顿饭等下一顿的日子……他搁下手机,听声辨音,没多会儿姜桡就踩着楼梯上的木板,一步步上来了。拖鞋先入眼帘,随后是光着的小腿,往上是裙子。 姜桡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要出去吗?我带你去划船。” “刚回来,”沈问埕捉住她的那只手,在掌心里比着,小了不少,“倒是不用把假期用的这么紧凑。” 姜桡感觉到他掌心摩擦过自己的,比她皮肤稍糙了点儿,却像羽毛,或是柳絮稍划了过去。她没吭声。沈问埕把她手翻过来,开始给她看手相一般地盯着瞧。 “看出什么了?”姜桡心猿意马地问。 “不好说,”沈问埕低声笑着,逗她,“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姜桡想收回手,被他攥住了。 “刚才发什么呆?”他就势从椅子上起身。 “什么时候?” “我喝东西的时候,你盯着我看。”沈问埕往窗边看了一眼,伸手,拉了一半窗帘。 “没看你啊。”她口是心非。 风卷着窗帘,很快贴上了窗户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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