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郭婉珍把预科学校的材料交给肖然,说你看,妈妈给你带来什么了?肖然接过满是英文的材料翻翻,放到房间的电视机旁,说不用了,我不去了。
郭婉珍本来笑眯眯的眼睛瞬间冷峻,说不去了?为什么?
肖然说,我有我的生活。
郭婉珍说那女孩子不去,对吧?
肖然说,是我们俩都不去。
郭婉珍点点头说,好,那咱们今天的问题是解决不了了,等解决了咱们再谈。
第二天中午,李佳音吃完饭,正在听小林讲她跟包子的闺房趣事,郭婉珍戴着墨镜涂着红唇,踩着高跟鞋走进了副食店。
郭婉珍进门就引起众人瞩目,她摘了墨镜,表情冷峻的环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李佳音,露出笑容,表情变化之快,如同变脸。
🔒四十一
副食店从建国初期开业至今,第一次迎来郭婉珍这么像模像样的客人。她穿的连衣裙无袖,紧贴身形,黑色,泛着介于真丝与磨砂之间的光。香油大姐和老杨分析,这到底是不是丝绸的一种?结论是两个人都没见过这种面料,看不出来,待会让李佳音问问。
大伙眼见着这位妇人挽着李佳音的胳膊把她引出去,很是亲昵,轻松的判断出来,这就是肖然的妈,就是咱们副食店那个小白脸临时工的亲妈。人家现在不是穷小子,是华侨子女。百闻不如一见,这妈果然不同凡响。还有人拿她和张素芹做起比较,说这个亲家看着就比素芹有文化。有人拿小林开玩笑说,小林你看你,当初没追上肖然,让人家李佳音抢了,要不这个洋婆婆就是你的。小林现在嘴巴明显比以前厉害,说是啊,包子跟人家怎么比?连个保姆都请不起,我挺着大肚子,还得收拾三居室,八十多平,我挺着大肚子根本收拾不动。
郭婉珍在附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认为适合谈话,有模有样的咖啡厅,李佳音提议去护城河边坐着说,有长椅。郭婉珍磨练多年,逻辑思维,时间观念都挺强,她把话说在头里,佳音,我的话题有点长,可能要多占用你一点时间。
这次谈话,她向李佳音传达了三个信息,第一是她已经给肖然安排好了预科学校,未来再读商科,财务金融一类,李佳音听不懂,郭婉珍觉着一时半会解释不清,说就是会计什么的,将来毕业容易就业。郭婉珍补充说,现在肖然因为你不愿意一起去,情绪波动很大,不想入学,我想这也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他下个月就要考托福,我希望你能鼓励他,让他好好考试,你肯定也不想他跟自己的愿望失之交臂。李佳音也不太懂这个成语的意思,但是她猜出来了,未来婆婆的意思就是,她拖后腿了!肖然其实想去,而且是很想去。
郭婉珍开始阐述第二层意思。她愿意资助他们夫妻俩一块儿去加拿大,即使不愿意长留,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先去看看。如果不合适再说,年轻有试错的成本。郭婉珍说的话李佳音都一知半解,后来她也意识到李佳音听不太懂,索性直说,让她先学学外语,跟小然一起去,想工作想上学都可以,这样的条件是很多姑娘梦寐以求的。说到这,她给了李佳音一个很长的停顿,李佳音身边的空气一点一点凝结,空气密度激增,身边不知名的鸟飞过去,都好像在告诉她,你不要不识抬举。
第三点,她来找她的事不用告诉肖然。
李佳音的心情又耷拉下来。她带着订婚戒指刚高兴了没几天,逢人就举起右手,显摆自己那个比窗帘环还细的金戒指,连买泡泡糖的小学生都想拉着人聊两句。小林看了戒指觉着很细,但是不好意思说,只说这戒指秀气,显得你手白。
人在有了准确方向的时候,苦一点累一点其实也不难受,最难受的就是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往哪儿去。李佳音现在又没了方向。
大家看到李佳音回来之后失魂落魄,心中纷纷有了答案:肖然妈棒打鸳鸯,看不上李佳音。众人纷纷一边倒站到李佳音一边,说肖然就是陈世美,美刀还没拿到手,就开始嫌弃李佳音,说李佳音当初为了他连万元户都不要,这小子真没良心。大家一人啐一口,把肖然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这小子不是个人。
李佳音听大伙把肖然骂的一无是处,赶快解释,说不是不是,他家没让我俩分开,他妈想带我出国。
大家此时表情突变,从刚才的同情到现在的不知所措,最后表情停留在嫉妒上。说佳音行啊,男足还没冲出亚洲,你都走向世界了,你上那干什么去呀?上饭馆给人刷盘子去吧?外国话你能听得懂吗?大家还揶揄小林,说你们家三居室有什么用啊?人家佳音这就住大别墅了。小林反将一军,人家出国不出国碍你们什么事儿?人家有这福气,我没有,我只能跟你们一块站柜台,真倒霉。
李佳音推推小林让她别说了,转身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只有李佳音一个人,她坐在狭长的木椅上,背靠柜门。窗外知了鸣叫,八月的午后热的人心慌,铁皮给她的身体提供一点清凉。李佳音的脑中一片混沌,自己为什么要面对这么复杂的情况?根本处理不了。她的生活本来简单快乐,白天站柜台,晚上回家,有爸有妈,有ᴶˢᴳ肖然,把小日子经营好,缺钱就去找李大雷要。现在怎么跟海外挂上钩?她每次一见肖然学外语心里就一揪,跟肖然一块出去的时候,看见英文广告牌,肖然眼睛往那一扫,李佳音心里就一咯噔。
更衣室的门被推开,李佳音缓缓抬头,小林走过去,左手撑着腰,右手胡噜她的头,最后把手递给她。
小林说,佳音姐,有个话不知当不当说,我觉着你还是别拦肖哥出去,你现在把他拴在身边,甭管你俩将来过好过坏,都得怨你。
李佳音说,那我俩好好过不就成了吗?
小林说,有这事,你俩以后想过好,难,他嘴上不怪,心里难保不这么想。
小林的手紧攥着她,温热湿润,说这帮气人有,笑人无,你还偏要出去给他们看看,大不了出去玩一圈再回来,就当免费旅游了。
李佳音抹抹脸,伸手摸小林的肚子。小林四肢纤细,但是肚皮饱满,已经六个月,很显怀了,她的肚子里有一个新生命,李佳音把手贴在上边,心情奇异的得到平复,她的思想也跟着新起来。
李佳音果然换了人一样。她主动跟肖然说,让他帮自己补外语。肖然听到这个消息,以为自己是听力听的太多耳朵坏了,反复确认半天,说佳音,你要学外语了?李佳音眼神坚定,嘴巴紧闭,两个脸蛋挤挤,坚定有力的说,嗯!
最终确认之后,肖然把李佳音抱进怀里,激动的说不出话。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仗要一个一个的打,李佳音基础偏弱,要从 ABCD 开始学。她其实学过外语,初中学的。当时班里的英语老师是个工农兵学员,那位朴实的小伙子完全没有英文老师的洋气模样,他说单词的舌头很硬,把每一个音节都吐得极清晰,一个单词被拆成若干汉字,让学生们用中文在书上标注帮助记忆。所以当肖然想考考李佳音的英语基础,给她指了几个简单的单词,比如牛奶,课桌,书,这个,那个的时候,李佳音不好意思张嘴。肖然说没事,他拿出自己的《新概念英语》从第一册第一课讲起。李佳音听课好抬杠,她问肖然,This is a book,这是肯定句,那疑问句,这是书吗?也可以是 this is a book,只要后边加个问号,声音向上挑就成了!把肖然问的目瞪口呆。
郭婉珍对此暗生不满,肖然自己复习托福的时间很紧,还要给李佳音补习小学英语,她不好说的太直白,就暗示肖然别耽误了自己。肖然说,我帮助她也是夯实基础,有什么不行,她要是去不了,我就不去了。
李佳音表现出自己二十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勤奋。早上七点,张素芹趴着李佳音的门,听见里边传出外语磁带声。李大雷听到心情沉重,仿佛八国联军这就来侵略他们家,他们家叫圆明园。但是,对于女儿的愿望无条件支持,这是李大雷的人生信条。他扒拉一下张素芹,说算了算了,由她去吧。然后转身去厨房磕了两个鸡蛋给李佳音蒸鸡蛋羹,再热一杯牛奶,就当高考生伺候。
沈飞达听说李佳音已经在学外语,鼻子里喷出一股火,连李佳音都在学外语!他抹一把脸,真甩出一把鼻涕,说你李佳音,你冲出国门,我就走向世界。其实马莉把这个消息告诉沈飞达的意思是让他赶紧去相亲,他选的媳妇这回真要跑了,赶紧想辙,找下家吧。沈飞达不这么想。沈飞达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挣个千八百万,找什么女朋友结什么婚?激动之时,沈飞达想到了自己挣钱之后,也上加拿大,在李佳音家旁边买一别墅,另外还要在她那饭馆旁边开一小饭铺,你们家手艺肯定没我好。沈飞达那是专业学厨的,有厨师证。
前一阵倒腾呼啦圈挣了钱,沈飞达一路太顺,心里有点飘。他已经对添置固定资产,也就是买房没什么兴趣了。他想搞点高级的,有文化的,北京哪最有文化?海淀中关村,他要进村。
在一个饭局上,沈飞达几个认识了一个人,叫葛胖子。这人四十多岁,说叫葛胖子,一看本人瘦的嘬腮,白脸上一道一道,好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这人怎么能叫胖子呢?后来一打听,这人先前胖过,后来喝酒把胃切了大半拉,吃什么都不吸收,就瘦成这样了。这人现在在餐饭桌上不但不喝酒,还到处讲养生,随身带保温杯,劝别人也别喝酒,遇到沈飞达几个年轻的,特别有长辈样儿,一副全为他们好的架势。
这确实是个有故事的人。从十几岁就开始跑黑市,运动中也没断过,八十年代初期,刚有人往外跑,他就第一个窜出去,在缅甸倒腾翡翠,沈飞达那点俄罗斯买卖是人家玩剩下的,沈飞达没去的非洲人家已经去回来了,从广州倒腾衣服到非洲去卖,论斤买,到那五块十块一件卖,赚翻了。葛胖子现在有钱了,就想搞点儿有文化有档次的。
这年头哪里最有档次?他也要进村。他跟沈飞达说,有笔买卖特别划算,他认识一个人收电脑,有多少要多少,攒的也行,品牌也行,屏幕能亮就行。甭管你什么价钱来,他一万五一台收。沈飞达手里弹着烟灰笑嘻嘻看着葛胖子,心里琢磨这事的可信度到底高不高。他不到五千块钱就能收来一台零件组装的破电脑,如此说来,一台电脑挣将近一万,有多少收多少,一百台就是一百万,沈飞达现在手里启动资金已经有五十万,这单要是干成了,手里钱直接翻倍。沈飞达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没那么便宜,这么好的事儿,这人找自己干什么,他找谁干不了?他心里想着脸上没表现出来,以茶代酒,敬葛爷,说完干了二两大红袍。葛胖子杯子往下放,说江湖无辈,叫老葛,说完也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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