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们对她构成了某种威胁。你也知道,人类的非自然死亡,并不都与咒怨有关。”铭久一边说,一边将统计系统上的图像放大。 这种图像并非来自人类的相机,而是取自咒怨死神感知到的画面。每当人间产生咒怨,咒怨死神便会第一时间感知到施受双方的最新形象,以及他们所处的最新方位。这也有利于咒怨执事们开展调查、推进业务。 图像的远景似乎是一片烂尾楼,图像中央的三个年轻男人——一个梳脏辫儿的小胖子,两个染着绿毛的干巴瘦子——聚在一间毛坯房内,周围垃圾遍地、涂鸦满墙。从三人未加掩饰的眼神和表情推断,他们很难称得上人类所谓的“好人”。 “这三人是谁?和她什么关系?” “和翠薇花园那单业务一样,没有姓名,她应该不认识他们。” “那受怨者信息上是怎么称呼他们的?” “勒索者A、B、C。” 在人生的前三十二年里,李玫从未怨恨过、也从未诅咒过任何人。她一向与世无争。她对每一条生命都满怀尊重。每当在网上看到一些夸张的标题或封面,她总是刻意回避,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太强烈的猎奇心理,更因为她知道那标题或封面之后要么是满篇胡话,要么就是实实在在的悲剧。如果办公室里的三位大姐突然议论起某时某地天降横祸、多少人死于非命,而她避无可避时,她总是对那些人、以及他们的亲属抱以深切地同情。 这样的良好心态在她三十三岁这年崩裂,一切都因为出轨。 婆婆成为植物人后,她仍心有余悸。她总觉得婆婆已经掌握了她的出轨证据。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一旦婆婆苏醒(理论上仍有这种可能),她或许立刻就会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 到那时,就算家丑不外扬,她也将被婆家人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永远别想将污名甩脱,父母也无疑会被她连累得抬不起头,儿子和女儿也会因有她这样的妈妈而感到耻辱…… 这还只是她能想到的后果。 惴惴不安之下,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婆婆再也醒不过来的话就好了。 有这样的想法,并不等于她真的盼望婆婆就此死掉。那只是一瞬间的意识,完全出于人类的自我保护本能。在面对真正的威胁时,再无私的人类也会倾向对自己更有利的一边。 在冒出这样的想法之后,她倍感羞愧。此后她再也没让这可耻的想法在脑海中出现过。错的是她,婆婆不该为她受罪。正是迫于这样的负罪感,她向伊郎提出了分手。她爱伊郎,但她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不正常的,是错误的,是没有结果的。如果他们的关系继续,也许还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到她身边的人而不是她自己身上。她不想那样。 或许她应该再早点儿抽身离开的,那样可能就不会有现在的危险了。 想到这里,李玫看了一眼时间。 离勒索者和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这并不意味着她有更多的准备时间,这只意味着煎熬,对她而言,此刻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如同一天。 真的要自己拿着钱去和勒索者见面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好不容易稳定的情绪又重新焦虑起来,已经确定的想法也开始左右摇摆。 最明智的选择可能还是报警,她想,就像电影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那些被坏人捉住把柄的主人公,无论抱有怎样的侥幸心理,无论怎样努力,总是斗不过坏人。因为坏人往往躲在暗处,坏人往往更掌握主动权。与其付出惨重的代价,却仍事与愿违,还不如一开始就寻求警方帮助,把损失降到最低。 然而勒索者就像能感应到她的心理变化一样,不失时机地发来了信息。 如果到了约定时间你不来,或者来的是警察或你找的其他什么人,我保证我会在被他们控制住的前一秒,把视频和照片发给所有人。别干傻事。 短短的几行字,就像一道道沉重的锁链,将正试图爬向安全地带的李玫又拽回了深渊的边缘。 自我保护的本能再度开启:要是那卑鄙的勒索者能自动毁灭就好了,连同那些视频和照片,立刻毁灭,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如果诅咒有效的话,勒索者们早就毁灭二十次以上了。与其期待勒索者自行毁灭,她还不如直接毁灭自己,一了百了。 可是她又觉得,即便毁灭自己,恐怕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到底该怎么办?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问问伊郎,但她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人在国外,想必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我不该打扰他。何况以他的脾气,一旦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而我并不希望他为我冒任何风险。我宁愿他怯懦一点,也不愿看到他为我怒发冲冠。 不管怎样,就让一切到我这里为止吧。 她终于下了决心。 两个小时后,晴夏呼叫铭久:“她既不在单位也不在家,还有可能去哪儿?” 她喘着粗气。如果不是因为李玫是目前伊郎唯一的“护身符”,她根本不可能挂念这位出轨人妻的安危。 “这个……我也不清楚……”铭久查阅着统计信息,“不过半小时前,她又向自己和那三人各施加了一次咒怨,这已经是她两个小时以来的第五轮施怨了。” “所以?” “所以……我猜她会不会和那三人在一起?或者正在逐渐接近他们?” “可能吧。把他们的地址发给我。” “可他们三个并不住在一起,”铭久的目光跳过那张以烂尾楼做背景的图像,“从地图上看,三个住处隔得很远,你一个人肯定查不过来,要不要我去帮你?” “不用。你留在公司对我帮助更大。这里我可以找仲武帮忙。” 与此同时,李玫一身轻便打扮,带着装了现金的提包走进一处位于市区西部的空置楼盘。 四下里不见半点儿人影,李玫举目细看,大部分楼房都未装门窗,有的甚至才刚打好地基,也不知道已经停工了多长时间,根本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或许对方也是迫不得已才做这种事,并且为此提心吊胆,所以才特意找了这样一个容易隐蔽也容易逃脱的地方吧。直到此时,她依然抱有幻想。 右转,第二个单元门,七楼。 勒索者显然正在某处注视着她。 她朝右边那栋楼看了看,却只能看到一片冰冷的灰墙和一个个阴森的窗口。 快点。 她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地登上楼梯。
第28章 千钧一发 李玫登上七楼,找了好久,才终于发现了一扇被破旧苫布遮挡着的门洞。高空中的寒风甚烈,整张苫布朝门内凹着,就像一张巨口,不时发出瘆人的嘶吼。 她握紧拳头,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风势稍稍减弱,苫布松弛下来,缝隙处立刻透出阵阵木料与塑胶混合焚烧后的焦臭。大概是有人在烧火取暖。她猜敲诈者就在这张苫布后面。 她犹豫着朝苫布边缘伸出手去,惨白的手指上就像蒙着一层霜。 “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被吓了一跳。还没等她缩回手,苫布便再次凹陷,强大的吸力不容抗拒,更无处逃避。她几乎立刻就被那张巨口吞了进去。 苫布后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李玫好半天才看清玄机。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毛坯房间,一面是窗,挡着厚厚的纸壳;三面是墙,上面满是丑陋的涂鸦和污言秽语——那些颜料十分可疑,不像是油漆。垃圾杂物就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唯一能勉强称得上整洁的地方是最深处的墙角,那里放着一张灰突突的床垫。 “来啦?” 垃圾堆里发出一个声音,是刚才那男人的声音。 李玫这才看出地上蹲着一个梳脏辫儿的胖子,脸色和衣服使他和垃圾完美地融为一体。他面前有一只冒着烟的烂铁桶,微弱的火苗不时闪现,使他眼里透出野兽一般的目光。 “钱带了吗?”脏辫儿问。 李玫点点头。她没敢开口,因为担心声音会暴露内心的恐惧。 脏辫儿朝她伸出一只手。 就像是被驯服的动物收到人类的指令,李玫连忙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现金。 脏辫儿勾勾手指,示意她快点儿把钱递过来。 他看起来只是个大男孩,李玫想,伊郎小我六岁,而他看上去比伊郎还年轻。 想到这里,她稍稍有了些底气,便迎着脏辫儿嘲弄的眼神,一步步朝前挪去。 脏辫儿盯着李玫。他压根儿没看她手里的钱,而是在打量她的玲珑身形。 就在脏辫儿的黑指甲马上就要碰到现金的那一刻,李玫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我要的东西呢?”李玫问。 她一边抑制着心脏的狂跳,一边为自己在这场不当交易中争取对等地位。 脏辫儿看了她一眼,随后笑着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部手机。 “都在这里。” 李玫觉得那手机有些眼熟。 两人同时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对方。李玫刚一松开现金,便双手齐出,将手机一把夺过。然而脏辫儿似乎并没有要反悔的意思。 李玫见脏辫儿的注意力都在现金上,急忙察看那手机。屏幕被唤醒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屏幕墙纸分明是她那双儿女的照片。 即便是这样,她仍不敢确信——直到她用三角形的手势密码为屏幕解了锁。 这真的是婆婆的手机。 相册里的前两排都是李玫的出轨证据,其中有些是她前几天收到过的。从内容上看,这些照片和视频全都拍摄自同一天。 “这些……都是你拍的?”李玫问。 “不是。我捡到手机之前,它们就已经在里面了。” 这种问题他应该不至于撒谎,李玫暗忖,极有可能是婆婆拍摄的,然后她出了车祸,手机大概就掉在车祸现场,结果被这个梳着脏辫儿的小人得到,并以此作为把柄实施敲诈勒索。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怨婆婆。假如婆婆能早些听从劝告,为手机设置数字或指纹密码,此时此刻她大概就不会以身犯险了。 不过归根到底,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错。好在证据都已拿回,只当是破财免灾。 “你……”走之前,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没有备份吧?” 脏辫儿斜了她一眼,然后晃了晃手中的现金:“这只够买你手里那些。” 李玫再度陷入慌乱。她就知道对方不可能只满足于两万元。 还没等她开口,脏辫儿便把钱朝墙角的床垫上一丢,继续道: “我知道你在哪儿上班,也知道你住哪个小区,你和你老公都开什么车。两万对你来说不算多,但我总得给你留点儿余地,毕竟我也不想把事儿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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