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到我们家来?” “我和他讲过电话,他说有可能。我们先准备好,多买点菜放冰箱里,免得到时候急急忙忙的。对了,去买玻璃窗清洁剂,家里没有。” “你要去接他吗?” “你想去?” 傅宝云发现,妈妈的脸似乎一瞬间被照亮了。她微笑,等待女儿的回答。 “我不方便请假。” “反正你爸也不希望我们俩去,说有朋友会接他。听他的就行。我们一家三口团聚,我也不想有外人在场。” 傅宝云点点头。这只是给母亲一个回应,她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妈,”片刻后,她说,“你从来没想过离婚吗?” 蒋蕾什么都没有说,就着一片青椒扒完了剩下的一口饭,拿着自己的碗筷,回到厨房里开始洗刷。关闭水龙头后,她一边在毛巾上擦手,一边说:“你记住,你爸是个好人。”
第2章 上部——假台词 在主灯、补光灯、柔光伞、三台摄影机和十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谭嘉烁觉得自己像是关押在铁笼子里的仓鼠,空有奔跑的意愿,没有逃离的可能。 “预备——笑。自然一点,好,开拍。”导演说。 “爸爸常说,咱家的家训就是万事讲究火候,”谭嘉烁追随着提词器念诵,“不光是下厨,还包括为人处事的方方面面……” 父亲谭怀胜的中高端连锁火锅品牌“怀胜楼”最近在全省开出了第五十家门店,并且尝试进行新一轮融资。为了持续造势,他联系上本地电视台的美食节目团队,在他们筹备的“家乡传奇”系列中安插了一个位置。编导说节目的主题之一是中式厨房如何凝聚亲情,所以谭嘉烁也莫名其妙地出镜了。最近才丢了工作的她,没法拒绝父亲的安排。 站在导演身后的是谭怀胜,四十九岁,穿着崭新的厨师服,特意垫了肩,让他在镜头前显得挺拔。午休前,已经拍完了他如何亲自掌勺、炒制火锅底料的段落,以及一番独白:他创立品牌,是为了把家庭餐桌上洋溢的幸福和满足感,传达给所有支持他的父老乡亲。因为站在灯后,谭嘉烁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是高高抱在胸前的双手,显出他的不满。他身边,是比女儿大十岁的再婚妻子伊璇。伊璇比在场所有人都高挑,和谭怀胜有一个今年四岁的男孩,曾经接受过产后迅速恢复身材秘方的自媒体采访。她是行动力触及一般家庭需求之外的全职主妇,在交流拍摄细节上,比丈夫提供了更多意见,甚至亲自帮他和继女补妆。作为一种折衷,面对这位像姐姐一样的继母,谭嘉烁平常都叫她“姨”。她对伊璇和父亲结婚之前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有一天,父亲对她说,我带个朋友来,我们一起吃个饭。伊璇以明艳惊人的姿态初次闯入谭嘉烁的生活,让父亲不合身的西装和鲜红条纹领带显得滑稽。而其余的事情,在她们初次见面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停,”导演说,“念的速度太快了,而且最好能加一点抑扬顿挫。谈的是你自己的家庭,所以感情要充沛些,对吧。再来一次。” 一分钟后,导演再次喊停,然后说:“你是太紧张吗?” 谭嘉烁没有回答。她感觉到紧握的手心湿漉漉的。 “已经是第五条了。”导演转过去,对谭怀胜低声说。“再这么下去,就要拖进度了。像您女儿这么上镜的姑娘,一般不会这样的。她是不是不舒服?” 谭怀胜上前,对女儿说:“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到摄影棚外。纸板墙壁搭建的温馨家庭厨房消失了,眼前是遍布荒草和碎石砾的废弃工地。这里曾是省领导剪彩开工的影视城,2019年后工程进度就慢慢拖了下来。不远处有一架半陷在泥地里的挖掘机,已经至少半年没有挪动了,夕阳的光在它破裂的玻璃窗上聚拢,像一只浑浊苍老的眼。 “你怎么回事?”谭怀胜说。“跟着提词器念都不会?我都跟团队说了,我女儿大学时候上过戏剧课,保证效果好。你看哪?还在走神?” “我说过了,当初就不该叫我来。” “让你坐那儿说几句话有那么难?本来台本里还有一段我手把手教你颠勺,多亏你姨说,你没怎么下过厨,可能压力大,不自然,就算了。这些电视台的人,他妈的,你别看一个个假装斯斯文文的,我不知道见了多少领导才给我们占了一个坑……” “假。” “什么?” “那些台词太假了。” “假?说得轻巧,没有这些假的,你爸就挣不到那些真的,也供不起你这么多年!你是不知道,以前困难的时候,你爸抱着话都不会说的你,好多次经过中心公园后面的那座桥,现在已经拆掉了嘛,只想父女一起跳下去,一了百了!为什么你现在有这么好的生活,就是因为你爸我学会了假,学会了求,学会了跪!” “我当然知道。你说过好多次了。” “行吧,”谭怀胜嗤笑了一声,掏出手机拨号,说了一句“嘉烁要回去了,你送她一下”,然后指着前方说:“你直走,到那围墙外面,小胡送你回家。” 谭嘉烁沉默地转过身,迈出步子。“什么脾气,”她听见父亲在背后说。 一辆黑色轿车在工地之外等着谭嘉烁。她坐进副驾驶座。 “拍完了?”司机胡一曼说。她是谭怀胜身边唯一的女司机,比谭嘉烁大四岁,专门负责接送谭家妻女。 “拍完了。” 胡一曼正要发动车子,车外右侧突然传来了高跟鞋小步奔跑的声音。是伊璇。谭嘉烁摇下车窗。 “我刚刚和导演商量好了,”伊璇说,“这一段就不实拍了,下次你到录音棚录一段,到时候就没那么多眼睛盯着你,他们用剪辑解决。我看你紧张得不得了,妆都化了。” “灯晒的。” “别太生你爸的气,他也不容易。前两年疫情那么困难,总算挺过来了,他压力也不小。听到了吗?” “嗯。” “走吧。”伊璇拍了拍车顶。 车子缓缓驶下没有铺路的山坡,掀起大量黄沙。 “这鬼地方,脏得一塌糊涂,”胡一曼说,“又得洗车了。” “带我一起去吧。” “去哪?” “洗车啊。” “我得先送你回家。” “不想回。” 胡一曼沉默了。每当陷入这样的情境,谭嘉烁就会很不安。她忍不住想为家庭矛盾造成的挫折感寻找情绪出口,但是因为敏感的雇佣关系,胡一曼没法回应她。 微信响了。谭嘉烁看了一眼手机,是傅宝云发的。她侧过身子,用一只手略微挡住手机屏幕。信息是: 我带你去见他 她正要回复,对方又发了一条。 一万五,不讲价。先转一半 谭嘉烁皱眉。这几乎是她剩余全部的生活费。如果还不找到新工作,下个月可能就要向家里人开口了。她闭上眼,想了想,睁开眼睛,点转账。 “你饿吗?”胡一曼说。 “怎么了?”谭嘉烁赶紧把微信划掉。 “也快到晚饭了。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洗车吗?那附近有一家味道挺好又干净的家常菜馆子,我常去。请你吃一顿吧。” “要请客也是我来才对。” “没事。我看你心情不太好。” 周五早上九点,谭嘉烁赶到了一家租车行门口。傅宝云已经在这等着她了。这里离监狱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而为了避人耳目,她们不想使用公共交通,于是决定由傅宝云开车,谭嘉烁付租车费。在这近似冷酷的突然抬价之后,谭嘉烁对突然打扰傅宝云生活的内疚感几乎完全消失了。说到底,她对这个瘦小女孩的个性和人品一无所知。 “你不会是要骗我吧?” “当然不是。”傅宝云避开了谭嘉烁的眼神。“你自己去挑一辆车吧。” “身份证带了吧?要压在这里。” 傅宝云把身份证递出去。谭嘉烁把它抄过来,用手机给正反面都拍了照,然后走进租车行大厅。 行车快二十分钟后,两人才开始交谈。 “你爸知道你要去吗?”谭嘉烁说。 “不知道。他不想让我和我妈去接。你打算和他说话吗?” 谭嘉烁意识到,她不能全盘掌控将会发生什么。把刚刚出狱的杀母仇人直接拦在监狱外面谈话,实在是有些荒谬。她的心跳开始变得急促。 “你不能只送我这一次,然后就不管后续了。” “你想和我爸爸说话,我给你提供一个机会。商量好的就是这样。要是有别的计划,你要先讲明白啊,我肯定不能让我爸知道是我带你去的。如果你不乐意,现在转回去还来得及。我可以把钱退给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傅宝云能听见谭嘉烁重重呼出一口气。 “继续开吧。”她说。 有四十年历史的崖子洞监狱建立在县城的一处洼地中,周围是一圈多次落石伤人的矮山峰,附近已无人居住。监狱门口不远处有唯一的公交车站,通常一个小时都等不来一辆车。车站旁边有一家面馆,虽然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闸门还是半闭,里面也不像有人。在离公交车站还有五十米的拐角,傅宝云把车停下了。 “说是十二点会放出来,你过去等吧。” “和我一起去。” “我说过了,不能让他看见我。” “我们就藏在那墙后面,能看得见大门。我认不出你爸啊。” 我也未必认得出, 傅宝云这么想,没有说出来。她只好说着“走吧”,把车子熄火。 她们贴着那面墙,谭嘉烁走在前面。剥裂的墙皮不断掉下土红色灰尘,谭嘉烁反复拍打肩膀,抚去落在肩上的蜘蛛蜕壳。她们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大概十分钟后,监狱的大铁门缓缓打开,在空旷的四周发出刺耳回响。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停下来,抬头看看四周。 “你到前面来看看,”谭嘉烁低声说,“是他吗?” 傅宝云慢慢挪到谭嘉烁前方,只把半张脸露出墙外。在她说出答案之前,谭嘉烁的视线突然被停在那家面馆附近的一辆黑色轿车吸引了。虽然看不清车中人的剪影,但她非常确信:那是胡一曼的车。
第3章 上部——老师你好,再见 上一次来探视已经是十年以前,但傅宝云立刻就认出了父亲。他头发半白,面部剃得很光滑,显出与其年纪不相配的深深皱纹。他的身体倒是看似比傅宝云记忆中要强壮,像一个常年不知疲倦的建筑工人,在能俯瞰整座城市的脚手架上磨练出船用缆绳一般条纹清晰的肌肉。他穿着一件仔细熨过的翻领短袖衬衫,提着一个蓝白条纹的编织袋。 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心情会像是观摩一块冰冷的石头,但却感受到一种淡淡的宽慰。也许是因为母亲日复一日地把丈夫入狱诠释成飞来横祸,她潜意识里也认为父亲遭受的不是惩罚而是磨难,而这种近似温暖的宽慰也让她不安。好好打工,和母亲一同寻求遥远的经济稳定,是她唯一的生活目标,她乐意服从于这样的一成不变。她不需要潜在、未知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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