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静凑近她,左手抬起相机,右手在脸颊边比出V字,说“看镜头,笑”,然后拍了一张合影。她低着头,看了看照片说,“还行”,然后开始迅速打字。 “为什么突然拍照?”谭嘉烁说。 “我要发张照片。” “发给谁?” “泰阳老师想看看我们在干嘛,”谢静仍然背朝着谭嘉烁,一边低头继续打字一边说,“没事,我随便回几句。” 谭嘉烁皱眉,沉默。思维和情绪反应都变慢了。脑中像有薄薄一层雾气,待它们都消散后,她才看明白谢静刚才所说的几个字的形状。她感觉喉咙中酒液残余的甜味,似乎瞬间变质了,转化一种过于饱满刺激的酸味。她把还有四分之一内容物的杯子放回桌面。 谭嘉烁突然很想对谢静大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平心而论,谢静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帮了自己很多,而且谭嘉烁也很习惯借助她弥补自己在社交方面的不足。但哪怕是在泰阳这件事之前,也多次有这样的时刻,让她想抓着谢静的肩膀使劲摇晃,说你够了,你够了。今天,她依然选择忍耐。 “谢静,你在和谁打小报告啊?”一个话很多的男生说。 “没什么,”谢静转过身来,把手机屏幕盖在自己领口下方。“工作。解决了。” “工作?是男朋友吧?”一个女生说。 “男朋友?怎么不叫过来啊?”先前的男生说。“让我们都看看素质怎么样,看了说不定我就对谢静死心了。” 谢静直视着这个男生,突然沉默了,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一同屏息等待她的回答。在众人期待即将崩塌成冷场之前的一刻,她洒脱地把落在胸前的长发撩到肩后,笑眯眯地说:“我劝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这引起了众人空前的起哄。那个男生假装用餐巾纸抹泪。有人走到他背后,给他捏肩膀。有人鼓掌,或是手握成拳,像握着隐形话筒一样对着自己成〇型的嘴,发出惊呼。这轰然的声浪,让谭嘉烁大脑嗡嗡作响,桌子似在震颤。自从入坐以来,她头一次觉得: 好吵。 酒精带来的欢欣感在迅速消失。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我去洗手间”,不理会有没有人听见,扶着椅背站起来,有些摇晃地走出包厢。 她来到洗手间门口,闻到了一种更强烈的酒臭和些微小便气味,登时只想寻求新鲜空气,于是走到了餐馆外。她在马路边,扶着防撞护栏蹲下来,感觉反酸,但除了一点唾液,什么都没呕出来。她能看见唾液中有一点点奶糊状的残渣,应是藏在齿颊里的虾肉。她再次感到一阵恶心,赶紧站起来,迎着清风吹过来的方向,使劲吸气。 “我暗恋你三年,你给了我七天。” 谭嘉烁转过身。方鸣站在前方不远。可能是因为清醒了些,加上远离群体,谭嘉烁觉得这是今晚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两人毕业不到三年,谈不上多大变化,她能明辨的唯一改变是他的右手腕,那儿曾是廉价的运动手环,现在变成了昂贵的商务腕表,勃艮第红色表盘,皮质腕带。 “我想吸引你注意力。”方鸣说。“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有意思的。只好陈述事实了。” “暗恋的意思就是不一定有结果,不用我教你。何况你那时候有……” 谭嘉烁停住了。那都是过去的事。她不想进入这样的情绪。 “算了,我们不要说这个。” 谭嘉烁觉得自己有把话题引导至平淡无味的义务,继续说:“你怎么到这来了?” “刚才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了。” “不好意思,我……” “没事,你是有点喝多了。我来实地考察一下周边城市的营商环境。有几个朋友,可能合伙创业。” “哦。”谭嘉烁停顿片刻,低声说。“祝你顺利。” “我想知道这个城市值不值得我留下来。” 谭嘉烁没接话,从他身边走过,回到餐馆里。
第18章 中部——积雨云 饭后,谢静提出换个地方再喝。谭嘉烁说,你们继续,有师傅要上门修水管,我要先回去。她背着包离座。一些人敏锐,明白这是借口,但没有为难她。他们纷纷挥手,这么早,好可惜,下次聚。方鸣对她点点头,说,再见。还没走出酒店,她隐约听到他们在背后谈论,哎你们有没有觉得,她比大学时更内向。 她打车回家,半路瞌睡,司机在闯红灯的行人之前一个急停,把她震醒。回家之后,本想收拾一下家什,实在精神匮乏,稍微洗漱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依然头疼,脚步悬浮,看来昨晚不知不觉饮酒过量。谭嘉烁打开手机,昨天到家之后半小时,方鸣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说,到了家吗?报个平安。她左手按着额头,心想,我什么时候加了他微信?她大学毕业前就把他删除了,而且这个号看起来是全新的。为确认这一点,她检查好友列表,突然发觉不对劲。她在同一个位置上下滑了几遍,终于确定,傅宝云把她拉黑了。 这是两人唯一的联系方式。最初,谭嘉烁在傅家村打听到认识傅宝云家庭的人,随之找到了她的工作地,但是不知她的住址和直接联系方式。 谭嘉烁本打算搬家结束,立刻就联系傅宝云。虽然傅宝云严辞拒绝了她,但是她非要见傅长松不可。 不久之前,她发现自己和母亲的一张合影,背面所写下的日期,在母亲身亡之后两日。朱琪芬死于2003年6月12日,这毫无疑问,当年。没有证据表明6月14就是照片拍摄当日,也不知是谁在照片背面留下字迹,但它造成的疑问,在她思维中如黑洞一般高速扩张,侵蚀。询问谭怀胜毫无意义,反而不利于她。除父亲之外,她所知道的,唯一在2003年见过朱琪芬的人,就是傅长松。 这让谭嘉烁完全失去了收拾屋子的意愿。她想了想,觉得不应该太不礼貌,给方鸣回了句,多谢关心昨天我刚到家就睡了没看见,然后立刻简单收拾,出门。 八点半,她来到了傅宝云曾经工作的洗车场。员工说傅宝云不来上班了。洗车场老板老张说,我还有她电话,我帮你打个看看。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谭嘉烁要来号码,在附近公园绿化带坐下,接下来四小时,打了无数次,依然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希望只是欠费,没有换号, 她想。 第二天,电话仍然不通。 谭嘉烁预感不会有别的结果。 她在家里来回踱步,脚掌不时碰到满地都是的纸箱。然后她意识到了,还有一个人能帮上忙。 谭嘉烁从来没见过胡一曼这么憔悴。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阴云密布,光线太暗,但胡一曼整张脸发青,眼球满布血丝。通常,若发信息给胡一曼,她会第一时间回。但这次,谭嘉烁邀约咖啡馆见面,半个小时之后胡一曼才回复,并且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快一个小时。 "你没生病吧?"谭嘉烁说。 “没有,睡眠不太好。” “好吧。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不能电话说吗?” “有点复杂。是这样……” 在独自等待的一个小时之中,谭嘉烁已经组织好了台词。既然找胡一曼聊这件事情,就有事情暴露给父亲的风险,必须谨慎。她沉默片刻,重新筛选了一下自己要说的话。 “我听说,最近我爸,叫几个手下把一个人给打了。那个人被打的人叫……傅长松。他有一个女儿,叫傅宝云。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胡一曼的思绪立刻回到那一天。她站在监狱门口不远处,听见了谭嘉烁的手机铃声。 看来,一些也许和她无关的可疑事情正在酝酿。 “……一曼?” “我听说过傅长松。你找他有事?” “我主要是想找她的女儿。我和她……联系过。后来我不小心把她的联系方式弄丢了。” “你从哪听说谭伯伯叫人打了傅长松?” “就,我爸办公室里的人。” “那你怎么不去问他们?为什么来问我?” 谭嘉烁欲言又止。完美规避了核心问题的谎言,往往缺乏逻辑,外人听来,千疮百孔。 “嘉烁,”胡一曼的嗓音有些哑,“你爸不想让我见你。我帮你瞒着搬家的事情,他发现了。他对我非常生气。” 远不止是生气。他用我爸爸的生命来威胁我。他说会帮我爸爸找医生,不需要我操心,但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一切都是他来控制。除了他借给我的车钥匙,我一无所有。 “如果我再瞒着他,帮你做什么事,他完全有理由把我开除。”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 “你应该知道。你比谁都更清楚他的脾气。你是他亲生女儿,都千方百计地要从他身边逃走。你觉得其他人会怎么想?当然,也有很多人赖着他,恨不得天天在他面前端茶倒水,谭总,我可以干这个,干那个。但是我想说,谭嘉烁,靠你爸来养活,但是不想给他跪着磕头的人, 不止你一个。” 话音刚落,胡一曼有些后悔。她看见谭嘉烁稍微朝后靠了一下,就好像有一阵凶猛的风骤然吹过去。胡一曼有怒气,但这些根本没胆量对着谭怀胜发泄半分的怒气,却用来迁怒感情上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谭嘉烁,让她觉得自己特别胆怯,无能。 尤其是在你面前。 谭嘉烁身子微微靠前,从桌面下抽出右手,有些迟疑地探过去,轻放在胡一曼攥紧的左拳上。不是紧握,也不是抚摸,而是像自由飘落的裙摆,一种停留。 “我知道。”谭嘉烁说。“我了解你。” “如果你了解我……” 胡一曼觉得喉咙里仿佛有温热的肿块,她尝试吞咽,垂下眼睛,把手收回来,用更清晰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了解我,就不要再用这些幼稚的话骗我。你和你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无权过问。而且,我觉得我也不应该知道。但是既然你找我帮忙,就把你的目的说清楚,不要遮遮掩掩的。我想和你正正常常地说话。” 虽然抽回了手,但是她的心跳,随着这番话在逐渐加快,几乎难以承受。她还有一两个句子没说出来,却不得不停下。 “我想弄明白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只有傅长松才能给我答案。我联系上了他女儿傅宝云,但是在我爸让人打了傅长松一顿之后,傅宝云不信任我了,删掉了我们之间的联系方式。中间还有一些细节,但就是这么一件事。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躲躲闪闪的。” “我没有傅长松的联系方式。但我有他……不对,是他女儿的地址。” 她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霖中路31号旺秀小区,把屏幕转过去,给谭嘉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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