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曼只是脱口而出,没想太多。但是谭嘉烁的沉默,让她高度意识到自己用词中的讨好意味。她清了清嗓子,脸颊一阵温热。 一个多小时后,谭嘉烁打开修好的手机,看见有三个来自谢静的未接电话,和一连串留言,要求赶紧联系。谭嘉烁回了一句“明天联系你,今天别打我电话了,我不会接的”。她查看昨晚加入的工作群组,发现自己已经被移除了。现在,她没有任何方式可以直接联系泰阳。 “这边离我家不远,”在手机铺外,谭嘉烁对胡一曼说,“我自己走回去吧。” “没事,上车吧,反正……” “我想散散步。”她打断了胡一曼。“真的很谢谢你。今天这些事,我不想让我爸知道。” “我懂。” 步行回家后,谭嘉烁一直半躺在床上,刷她常逛的同人群组和短视频,持续好几个小时全身上下只有右手食指在动,偶尔看到可爱小动物犯傻,无声地笑一笑。入夜了,她仍不想动,打开外卖app,看着缩略图里那些色泽过分艳丽饱和的肉块,毫无食欲,只想去冰箱里拿一瓶酸乳酪。左腿落在地面上,踩进拖鞋的时候,她发现小腿肚侧面有一块之前并不存在的青紫,验证了胡一曼的说法。她戳了一戳,不痛不痒,像胎记。因为持续吸收高频率刺激而僵化的大脑,又活跃起来,如触了蜂巢,每一处记忆中的细节都化成一只凶狠的马蜂,盘旋不去。哪怕是弯下腰打开冰箱门的一瞬间,都觉得背后发冷。 谭嘉烁回到床上,把只吃了一半的酸乳酪放在床头,侧躺。屋里所有灯都开着。她静静地看着窗帘皱褶之间形成的阴影。它们若晃动,她的眼珠子也跟着挪动,像一个损坏的木偶。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她翻身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谢静打电话,要求见面。 傅家夜宵摊上,一名男客用筷子点着盘子说,老板,这豆腐好咸。正在炒河粉的傅长松不抬头地说,下饭菜总是有点咸的。男客说,不是,你这咸得发苦啊。傅长松抬头打量了一下对方,说,你等会,我给你再弄一盘。男客说,算了算了,没那必要,下次你记着就行。傅长松不言。片刻后,男客捏着盘子一角,把它抬起来,轻微地左右颠着,把在盘底积聚的酱汁展示给同桌朋友,说,看这酱油,黑得像煤油,难怪咸呢。他的声音不大,也不是特意说给傅长松听的,但傅长松把锅铲往锅里一扔,走到男客面前,抄起那盘家常豆腐,用筷子横扫,扫得盘子哐哐响,把残余物都揽进了垃圾桶里,快步回到灶台前,说,你要投诉直接找我说,谁让你像打广告一样在那喊,你等着,我这就给你炒。 男客说,我客观评价,不用这么火大吧。傅长松抬头,看了看这一桌。同桌人低声对男客说,算了算了,然后又对他耳语了一些旁人都听不见的话。男客便收声,不太高兴地默默吃东西,喝啤酒。傅宝云送上来第二盘豆腐,他们收下了,再不多嘴。吃完后,他们起桌,那男客在离开时清晰地说了一句,以后不来了。傅长松听见了,又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傅宝云不得不拍拍父亲的胳膊,说,别理他们。 她发现,自从那天把母亲急送医院,父亲在做生意时的耐心下降了许多,而且还有日益恶化的倾向。母亲严重胃溃疡,做了部分胃切除手术,仍在住院,傅宝云自然也为之情绪低落,但她隐约觉得,父亲的变化从那天之前就开始了。 母亲入院,傅宝云最怪罪的是自己。因为俭省,在餐饮店打工的时候,母亲经常把剩菜带回家,甚至不经过雇主同意,但她从来不会让女儿吃这些剩菜。母亲也有意无意提到过,她还在当班的时候,也会偷吃店家东西,这不仅不卫生,又导致饮食极不规律。 在父亲回家之前,母亲就曾似乎无来由地晕倒。傅宝云产生过把母亲强拽到医院的念头,但总是因为母亲的说服而打消,如今她很后悔,自己在这件事上实在不够坚定。因为从来不把母亲“房子会升值”的幻想当真,某种程度上,她比母亲更在意存折里的数字。它就像通天梯,只能往上攀升,往上攀升,要是下面失去一截,已经踩上去的母女俩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穷人能吃苦,吃苦就意味着对身体的逐渐崩塌有高耐受力。与之相比,一次意外医院之旅带来的财务负担反而更可怕,因为他们已经在用身体换取希望,而存折数字的雪崩式滑落,则会埋葬希望。 母亲干不了活,光靠父女俩分担,无法完成食材的准备,更不用说这会严重损耗他们所剩无几的睡觉时间。他俩商量过雇佣帮工,但暂时安排不过来,只能买一些半成品食材救急,综合成本增加了许多。再加上客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老板情绪的变化,有的熟客经过了,都不太愿意坐下来,所以这两天的利润率非常低。她想和父亲聊聊怎么解决,但看他整日沉郁的表情,不知如何开口。 现在是十一点,应当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但三张桌子只占用了一张半,有半张是独一个客人在吃炒粉。所以,当巷口出现一群陌生年轻男性的时候,傅宝云自然地怀着希望,把眼神投过去。但她突然感受到强烈的不安,仿佛有人朝她身上倾倒了一桶蚂蚁。因为那些人,衣着各异,步伐凌乱,却散发出一种绝不友好的统一性,径直朝她的摊位走过来。 领头的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眼神蕴含着一种生发于自信而不是同情心的和善,须发浓密但修剪齐整,穿着翻领米白色衬衫和卡其色山地军裤,比身后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整洁干练。他们在摊位面前站定了。领头看了看傅宝云,在她避开眼神之后,转向了傅长松。 “吃点什么?”傅长松抬头,扫了一眼众人。 “老板,位子不太够啊。”领头身后的另一男子说。 “先坐下几个,其他人等一下呗。你们点好菜,等该上的时候就会有座位了。” 单占一张桌吃炒粉的人,忽觉光线被遮挡了,抬头发现了这一群,赶紧把剩下几口扒完,扫码结账,速速离开。余下一桌人,本来在高声聊感情挫折,回头打量了一下,把椅子挪得朝桌子更近一些,埋头默默进食。 “去对面拿几张椅子过来就够了,我们坐一会。”领头对刚才嫌位置不够的人说。后者穿过街道,走向刘阿姨的摊位。刘阿姨没有站起来,也不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他抄走了自己的三张小凳,说了一声,借走了。 “怎么,你们要包场?”傅长松说。 “倒是想,怕您累着。”领头说。 “你认识我?” “可惜您不认识我了,傅伯伯。”领头笑了。“我是赵敬义。赵英涛的儿子。”
第30章 中部——伍万圆 “赵敬义?”傅长松说。 “您不相信?” “你说赵英涛的儿子,我知道。赵敬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陌生了,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到过。他一般都是称呼你……” “核桃。我刚出生的时候,他嫌我小得像一粒核桃。多少年没人提醒过我还有个小名了,真难为情,呵。” “是因为早产。你出生当天,我就去恭喜你爸妈,自然也看见你了。后来就没怎么见过你,所以对你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天的样子。看你现在,营养还行啊,你爸妈当时不用那么担心。” “挺巧的,我爸一死,再也没人叫我小名,我终于开始长个了。但毕竟有父母基因在那,最后也只是长到和我爸一样的高度,倒是落下了贪吃的毛病。” “行吧。我再问一次,吃点什么?” “您不能早点收摊吗?我想和您聊一聊,叙叙旧什么的。” “那不行。我做生意的办法简单,只要找准了有客的地方,就尽量天天到岗,该照顾到的事一件不落,让别人觉得哪都有你,啥时候都能见到你。除非你有什么办法让我今天没法做生意,否则,等我打烊。” “都听见了吗?可不能搅了傅伯生意。”赵敬义抬高声音,不回头地说。“都坐下。点菜。” 在他们交谈间,最后一桌客人也已付款,悄然离开。赵敬义一群人,加上从刘阿姨那儿弄过来的几张凳子,围着三张圆桌坐得满满。 “你去招呼吧,”傅长松对女儿说,“就是普通客人。” 因为没有印制菜单,菜品都写在摊位旁边立着的一块薄木板上,当客人多的时候,傅宝云必须走到每一桌面前,纸笔记下客人所需。她有些忐忑地走到其中一桌旁边。要是在往常,这些一看就来路不正的小年轻,会向她投去可疑眼光,不在意她是否因此而尴尬。但这群人不一样。他们像一群被迫面对试卷的中学生,注意力只在点菜这件事上,几乎没有人抬头看她一眼。唯一和她对上眼神的,只有赵敬义。他笑着对傅宝云说,就点这些,够了,每桌加一打啤酒,谢谢。显然手下是遵从了他的命令,才态度和善。 和普通客人不一样的是,这伙人有意点了超过一般分量的菜。因为重量问题,傅家每次出摊,只会装载少量的酒水,这些人很快消耗完了,然后自行到不远处的店铺买酒水回来继续。三张满桌,摊位持续热闹到了十二点,准备的食材已所剩无几。赵敬义说,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吧,众人纷纷放下筷子。 傅长松对女儿说,收摊吧。傅宝云开始收餐具,而赵敬义手下主动把桌子折叠了起来。傅长松说,你们挺闲的,但是我不需要人给我们打零工。赵敬义说,傅伯,您指挥就行,让他们活动活动,这样早点收干净,我们也好聊正经事儿。傅长松盯着赵敬义看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而叮嘱女儿说,宝云,他们愿意帮我们收摊,你来交代该怎么做,让他们注意一点就行。宝云犹疑,低声说,爸。傅长松说,没事。 两人走到人行道内侧。 “傅伯,多谢你招待了。” “称不上招待谁,这不是明码标价做生意吗。” “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聊?” “除非带上我女儿。” “对,对,是我考虑不周。”赵敬义回头看了一下正在收拾东西的众人。“这么多东西,真不容易啊。你们住的地方离这挺远的吧?” “三公里多一点,不太远。” “每天就这么推出来做生意,又推回去?” “每天。” “等会我让兄弟们用车帮您拉回去吧。” “行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我建议你有话直说。” “我想和您合作。” 见傅长松沉默,赵敬义继续说:“看吧,直话直说,反而把问题复杂化,所以我才先带着大伙吃顿饭,就当是一个缓冲。我和您都二十多年没见了,更不用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我觉得需要先让您重新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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