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完这些,他去卫生间淋浴。 灯光发黄,他长久注视镜子里赤裸的自己。这是每天最平静的时刻。水丝从上方落下,他仰起脸迎接冲刷。半小时后,李志远一身轻松走出他的告解亭,看见女儿芒芒正坐在门边翻箱子。 “芒芒,你在干什么?” 她把湿漉漉的照片举起来给他看:“爸爸,你为什么要扔掉你去旅游的照片?” 地上摆着许多女儿整理出来的,擦拭过的照片。不论李志远走到哪个角度,年轻的他和赵平原的双眼都转过来审视他。他几步冲上前,用力把女儿拽开:“别碰这些东西!” “你拽我干什么?!”芒芒吓得眼眶红了。 “对不起。”李志远松开她,“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要注意卫生。妈妈呢?” “怎么了?”方如芋急匆匆从书房里出来。 “翻垃圾,你也不管管她。”李志远看一眼她身后的书房,心里闪过一丝被窥视的不适,他的手机就放在里头的桌面上,电脑上的网页也还没退出。 芒芒脸急红了,争辩说:“我是在帮爸爸,这些珍贵的照片难道不应该保留下来吗?” 方如芋说:“爸爸是不想睹物思人。” 芒芒对李志远说:“我今天在读书会遇到小满了,她说杀害她妈妈的凶手要被抓到了!” 李志远愣了一下:“是谁?” “你听她胡说!”方如芋嗔道,“芒芒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 芒芒冲向她的卧室。李志远想叫住她:“洗手!” 她头也不回:“我的手又不脏。” 目送芒芒走进卧室,方如芋才小声说:“我跟大嫂聊了一下,他说最近警察重新开始查案子了,就是你说的那个孙警官,听说她查得很细,找大哥聊了好多次,也许真的会有希望找到凶手。” “能找到最好。”李志远点头。 两人沉默片刻。方如芋循着他的目光,瞥一眼门口的纸箱,低头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是哦。”李志远笑。 “我洗澡,你督促芒芒睡觉。” 浴室传来愉悦的水声。李志远坐在沙发上等闹钟响起,掐掉,起身把纸箱抱下楼扔。小区里很安静,他在咖啡店黑暗的长椅边站立等待。几分钟后,垃圾清运车来了。 手里那枚戒指攥得像块冰一样流汗,没扔出去。眼看着环卫工人把垃圾倒空,上车,准备离开。 他拔腿要上楼,受到空气的阻力似的停下来,转回身去追垃圾车。 车没启动,但舱门关了,环卫工探出头:“你有事吗?”他最怕有人扔错了东西,赴汤蹈火地非要找一枚婚戒那么大的玩意儿。 “噢,没事啊,我去那边买东西。” 车开走了。他把戒指扔进下水道,听见叮当一声脆响,身体忽然像长出翅膀一样变得轻盈。 回到家,客厅只有夜灯在亮,孩子卧室的门缝也黑了。方如芋在床上看杂志,空气里多了一丝甜香。他看过去,床头柜上有个新的香薰瓶子。 他记得以前方如芋喜欢点香薰,后来香薰越来越贵,就被列入家庭的“非必要不买”清单里了。 “你买的?”他坐进被窝里。 “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不要想了,都过去了。”方如芋放下书,爬到他身上,闭着眼睛吻他的喉结,手在静水般柔软的被子里游动。 他拿掉眼镜,伸手关掉床头灯,缓慢回应她的吻。
第15章 芦塘 芦塘曾经是一片湿地旁的农庄,从几年前照片看,有广阔的花田和马场。那座民宿三层高,88 间客房,外观谈不上美,像低成本古偶剧里一键抠出来的屋子。 “蟑螂居然从马桶里面飞出来……这是我在槐北住过的最垃圾的民宿,老家的旱厕都比这里干净。” “在这里找到了童年的感觉。花田真的太美了!游客特别少,特别安静……” 评论两极分化。不论何种,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来这里经营惨淡。 心想这江风夷的品味也不怎么样,小陶斜眼偷看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屏幕,刚抹上口红的油光嘴唇撅起来:“这还开得下去吗?” “啊?”江风夷抬起头,指向屏幕右上角,那里的信息只更新到 2013 年,“早就倒闭了。” 小陶不解:“那你还要去住?” 江风夷收起手机:“随便看看。” 小陶按住她的手:“是不是和案子有关?” 江风夷身体里的那个自己本能地向后躲:“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案子。” 小陶:“不是我,是你满脑子都是!” 嘴仗没有打下去。江风夷转到一边,顺着评论里还在活跃的用户一个个问。她先前打过网页上民宿老板的电话,是空号,他跟着客栈的流水一起消失了。 小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里一阵发慌,就算是吵架也好啊。她没察觉到自己像溺死的人摸到一根救命稻草,越来越离不开江风夷。 “江。”她做出亢奋和悦的表情,“你要是无聊,就下楼去散步啊。” “嗯。”一个温吞水的回答过后,江风夷动手展开轮椅。 小陶强调:“我不去,我是让你自己去!” “为什么?”江风夷不解。 “因为……”小陶把语调像口香糖一样扯得很长,直到断了,也没等到江的回应,只好自己说出答案,“去偶遇大长腿呀!” “我干嘛找不自在。”江风夷放下轮椅,再次回到窗边那个小陶摸不着她的角落。 小陶不说话了,像一块静止的石头。江风夷觉得异常,转回头看,那颗石头正在默默地流泪。她无奈,只能一边走,一边指着门说:“你看,我出去了。” “我恨你!”小陶哭喊。 你恨我什么?恨我像个护工一样不跟你做亲密无间的朋友吗?你出院以后,我们还能做多久的朋友呢?江风夷默默想着,乘电梯下楼,躲在阳光圈出的一个空石椅上。手机震了震,她申请添加的那个游客通过了好友验证。 这人是从前网络上的第一批探店博主,用他的话说,和芦塘的老卢熟得像上下牙。 AA 水果大王发来一个小程序:先买两斤释迦表示诚意。 江风夷下单了。 AA 水果大王:事关个人隐私,不方便回答噢! 江风夷:我现在订单上有你的信息了。举报你走私水果,超范围经营,强买强卖。 AA 水果大王:我没走私。 AA 水果大王:你真的不是讨债的? 江风夷:我不是。就算是我也不会把你供出来。 AA 水果大王:老卢在躲债。你说你是张总的秘书,给他还钱的,他就会出来见你了。 纠缠片刻,她得到一个号码。 被这水果大王激出一身薄汗,江风夷躲到开阔的阴凉处。刚落座,就看见丁闻易白衣黑裤迎面过来。他的目光锁住她,让她没办法起身躲避,那样会显得太刻意,像地铁里闻到狐臭疾奔而去的人。 “丁科长早。”她语气模棱两可,让人听不出情绪。 丁闻易靠近她,站在光里。 从她的眼睛平视出去,他裤腰上的皮带扣反射出光斑,照亮他的白衬衫,是细腻的高支牛津纺布料,衣角紧紧掖进去,像故意把平坦坚硬的小腹衬托给人看。 其实丁闻易和那些男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不然还有谁?” 他笑一声:“中秋那天你怎么突然走了?” “说了有事嘛。”江风夷缓缓站起来,往前走,“我的休息时间到了,再见。” 丁闻易让开道路,声音追上来:“今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她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激荡片刻。虽然对自己的缴械投降感到怨恨,嘴仍旧要硬:“不了吧,为什么要吃饭?” “就是想跟你道歉。”丁闻易不知不觉又靠近了她,“那天我想让你过去,撒谎说大家都不熟,后来才反应过来你应该挺不自在的……其实饭吃不吃都无所谓,就是找个理由道歉。” “噢,那没事了,接受你的道歉,饭就不用吃了。”她挺直背,只看见他的喉结和胸口。左侧口袋熨烫得横平竖直,角也是 120°,几何的美。 “对不起。”他又说。 “说了没事了。”她抿嘴笑,再加上摆手以示真诚,转身离开。 芦塘之所以叫芦塘,和老板姓卢沾点关系。这块地是卢嘉耀祖上传下来的。他父母靠种大棚蔬菜积累资本,传到他手里,他大刀阔斧改做旅游,于是卢塘农场变成芦塘。为了听起来雅一点。 一见面,江风夷就知道这人为什么不种菜了。 他穿的是亚麻长衫,斜襟盘扣,身上没肉,像根青竹子砍下来套在麻袋里。他对着她仔细打量,过了一会儿,纹过的粗眉像两道伤疤一样重重提起来:“你不是张总的秘书!” 她坦然点头:“我是警察。” 趁卢嘉耀起跑之前,她补充道:“我不是来抓你的,跟你欠债无关,只是想找你问些事情。” 他重新坐稳:“什么事?” “这个人你见过吗?”她举起江望第的照片。 “没有。” “2007 年,812 星光花园小区的案子你知道吗?”她把照片换成许予华的。 “这案子跟我没关系。”他向后仰,“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 江风夷模仿孙见智的神态语气,穿黑色皮夹克配牛仔裤,头发整齐地扎成马尾,用夜晚远光灯似的目光注视卢嘉耀。 卢嘉耀信以为真,老老实实从头开始想。 他陷进回忆里:“那时候农场就开始经营不善了。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来,住同一间房,都给住成自己家了,那我还是很感动的……生不逢时啊,我的芦塘放到现在,大小也是个网红打卡地……” “别说废话。”江风夷捏紧笔,“赵平原从哪一年开始去你那里的?” 卢嘉耀眼皮飞快翻动,向上看:“03 年?还是 04 年吧?应该说是李志远带他来的。” 前台花名册上第一个登场的是李志远,独自划艇钓鱼没多久,他就叫上了赵平原。 他们喜欢住同一间房,二楼走廊尽头的 208。 卢嘉耀逢人就喊“兄弟”建立起来的社交自信心在这两人跟前受到了重创,李志远似乎很不愿意和他交谈,对于卢嘉耀打探的问题全都顾左右而言他,有时竟然翻白眼。但卢嘉耀还是缠磨出了一些信息:李志远和赵平原是大学同学,现在是医科大的医生。 农场白天有采摘和煮茶陶艺的活动,他们从不参加,成天不知道窝在房间里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这样是怎么交上朋友的,卢嘉耀常常看到李志远和民宿其他客人在一起熟络地聊天。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起初卢嘉耀以为他们未婚,到 2006 年,赵平原的妻子许予华忽然来了,不久之后,李志远的妻子方如芋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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