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嘉记得他口鼻里溢满黏液,爬起来咳嗽、喘气,又被她连着扇了很多个巴掌。他跪在床上道歉,想给她钱,被她推得滚到地上去磕头。他心想,如果当时江望第让他去舔鞋底他大概也会照做。 但她很平静,光着身子坐在床沿。 他说,你原谅我吧,我会一辈子照顾你。 她捡起周世嘉的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在沉默中踉踉跄跄离开了宾馆。 凌晨四点的街道已经开始有行人,江望第佝偻着走在路上,昨夜的酒精还积蓄在血管里,环卫工人的干燥竹条扫一声,她的胃部就跟着传来一阵阵抽搐。 嘉宝刚刚睡下,她总是戴着隔音耳塞睡觉。 江望第回到家里,泡了一碗面吃,一直到洗完碗嘉宝也没醒过。 灯光一圈圈从灯泡上递出来,飘满房间,江望第躺在床上,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疑惑。 她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一条条读 Sharon 的短信,翻到阿鲸的,他说:“我今天去了 4S 店,想物色一辆车,你有没有喜欢的汽车品牌?”她把手机扔出去,往被子里一直钻,钻到顶住了墙,紧紧卡在床缝之中吞声饮泣。 兼职开始的那一天,签下姓名之前,江望第最后一次向 Sharon 确认:我只是做服务员,对吧? “没错呀。”Sharon 笑眯眯的。 “会要求我陪睡吗?”她直言不讳。 “天啊,宝贝。”Sharon 露出嗔怪的表情,“这种事情你不愿意,谁能强迫得了你?犯法的!再说,我们这里这么多保安,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入职以后,江望第的工作是把客人要的东西端进去给他们,有时候是烟,有时候是鸡尾酒,有时候是避孕套。来来往往中被路过的客人摸一下屁股是常事,当作没发生过。 有一天,会所的女孩们在更衣室笑嘻嘻地讨论一个叫郑总的人。说他五十出头,看起竟然那么年轻,举止儒雅,像大学哲学系的教授。 江望第没上过大学,不懂哲学,对这位教授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第二天,同事艾米把托盘推给她:“你去送酒,他在 201,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条走廊的射灯光淡淡的,江望第踩着厚厚的涡纹地毯,满怀期待敲开那扇门。 郑总和他的几个朋友一齐转过脸来看她。这是他们的一种游戏,像开盲盒,每次门响,后面出现的可能是一个新的年轻靓丽的女子,手里的精美托盘盛满顺从。 嚯,是美女。几人会心一笑。 只有郑总没笑,他第一眼概览江望第健实的身材,再凝视她青春的面庞,目光透过眼镜上上下下把她摸了个遍。 “打扰了,你们要的酒来了。”她小心翼翼屈膝,乳沟暴露在几双眼睛下。 也不过如此,真令人失望。江望第心想。 不过能来这种脏地方的人,又能有多好呢?她细想几分,心有些虚,因为她就是这个地方的器官,贴切比喻起来可能还是一节胃肠,是这个脏地方最脏的底层。 清闲时,江望第躲到鸡蛋花后头的墙边抽烟。 她没有对尼古丁上瘾,只是因为经理会对偷懒的员工百般刁难,但如果是抽烟,他总能宽限一点。 烟雾从眼前飘过,鸡蛋花弥散出酷似工业柠檬香精的味道,她在一呼一吸间享受短暂的平静。 “抽烟呐。”郑总突然冒出头来。 她吓得把烟头扔在地上,朝他笑:“郑总,你可吓死我了!” “你记得我啊。”郑总猛地凑近,身上的味道侵袭过来。 江望第下意识向后躲,警惕地看着他:“记客人名字是应该的。” “你别怕嘛。”郑总眯起眼睛笑,“给我一根烟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真龙的烟盒,用拇指挑开盖子,递给他自己拿。 “嚯,抽这么贵的。”郑总看了一眼,盒子里不止真龙,各种颜色,各种品牌的香烟都有,大概是把客人落在桌上的散烟都收集起来了。 两人心照不宣,一起蹲在墙根下吞云吐雾。 一支烟抽完,郑总说:“Gaby,你长得很像我前妻。” 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郑总就不像哲学系的教授了。江望第熟悉这类话题的走向,两眼盯着土地笑说:“政治课本说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也不会有相同的人。你只是看我像她,其实我不是。” “我听你们老板说你还没主儿,要不你跟我吧?”郑总忽然伸出五指,捏住她的下巴让她转过脸来。 他的手指有油,不知道是食油还是他涂的高档护手霜,滑腻腻让她觉得难受。 “不是的,我有男朋友了。”江望第慌忙站起来,“郑总,有人吐在洗手盆里,我要回去刷厕所了。”她故意说一些倒胃口的话,想浇灭他的热情。 郑总愣了一下。她猫腰冲进园林,消失在夜色中。 郑总没有穷追猛打,一个星期过去,再见面的时候,好像之前那段话根本没发生过,江望第暗自松了一口气。 之后领班又让她去 201 送酒,她不想去,又不得不去。 这一次是用推车推酒,几大瓶西洋酒撞得叮叮当当响,江望第摆好杯子,打开第一个软木塞。 “全开了。”一个人说。 “全开?风味会流失的。”江望第记得领班的教诲,怯怯地望着他。 “那怎么可能,只会越开越香。”汪总笑着说,表情很怪,好像香的是江望第。 “全开吧,难得汪总高兴。”郑总点头。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强调一个“开”字,老老实实把酒一瓶瓶打开,周遭出奇的安静,似乎都在注视着她。她臊得全身发烫,中途郑总起身出去,风吹进来才稍稍降温。 汪总说:“盖比,你陪我们喝一杯。” 她垂着头:“我不会喝酒。” “一杯都不赏脸?叫你们老板 Sharon 过来!” 她皱着眉头喝下去,空杯子刚落下又被灌满了。她又喝了一杯,他们还起哄叫她喝,她转身想往外跑,几个肥壮的男人突然一拥而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被按住了,酒连着长颈瓶口往喉咙里灌。 艾米听见动静,胡乱端了一碟水果撞进门,看到包间里杀年猪似的场景,连忙冲进去拉人:“哎哟,老总们,你们这样可是要出人命的呀!” “把她也灌了!”有人说。 艾米也被擒住了,惊慌中陪着笑:“这不行的,我喝酒过敏,真的会死人!” 耳边艾米的嗔笑变成哭喊,江望第被酒呛着,觉得自己要死了,慌乱中她抡起一只瓶子朝空中乱砸,那些巴在身上的手一哄而散。 郑总冲了进来:“怎么搞的?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啊?” 有人笑:“我就欺负她了,怎么了!” “别演啦!”一个凄惨的声音响起,“老子他妈受伤了!” 灯光全打开,照亮一个光脑门上的血湖,他捂着头,找不到重心似的弯腰往门口撞,一边叫守在门边的会所保安送他去医院。 江望第也想逃,被几个男人堵在门口,又被经理扇了一巴掌,拽着头发拖去办公室骂。 “你他妈的……”他骂了一长串,西装的两侧愤怒地用手肘撑飞起来,“你死定了……你在这给我等着……”经理接到 Sharon 的电话,怒气冲冲往外走。趁他不在,江望第哭着从后门逃了出去。 手机一直震个不停,Sharon 的消息盖出了摩天大楼。 Sharon:你马上给我滚回来。 Sharon:给嘉宝看看你的婊子脸皮有多厚 …… 手机震个不停,江望第钻出被窝,按下接听键。 “终于肯接电话了。” “你想怎样。反正要钱我没有。” “现在马上来会所,跟客人道歉。” “我不去。”江望第看一眼桌面的卡通座钟,时间是早晨六点,“你也不用操心,我现在打电话报警,让警察处理这件事。” Sharon 沉默片刻,冷冷笑道:“好妹妹,报警的话就是鱼死网破,我反正不怕,我在里面有人罩着。你呢?你男朋友呢?你宝姐姐会怎么看你?你介不介意警察去交阳调查核实你的身份?” 江望第的大脑几乎无法运转,她一个个掰碎 Sharon 发出的问号,只得到更多的问号。 她不怕别的,只怕交阳的人知道自己在会所上班。 Sharon 又说:“你肯接电话,说明这件事你愿意谈。你要是还要脸,就过来跟客人道歉,医药费从你工资里面扣,多的少的反正我不会黑你的,怎么样?公平吧?” 她晓之以理:“我开门做生意的,得罪了客人,你这个始作俑者都不出来道歉,人家能放过我吗?” 动之以情:“人家汪总,随便一个项目就几千万,人家干嘛跟你一个丫头过不去呢?要你道歉,就是要个说法而已,这种事在我们会所见得多了,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没谁会为难你!” 江望第闭口不言,Sharon 知道时候到了,轻飘飘甩下最后一座台阶:“好了,你先休息吧,晚上记得过来会所报到。” 通话结束。晨光透过玻璃窗慢慢照进房间里来,主卧里嘉宝还在酣睡。 江望第很快整理好行李,在茶几上给嘉宝留下字条:谢谢你这段时间收留我,我回交阳了。 马路上人来人往,她拖着行李箱,像来时一样在十字路口迷茫地张望。 一条向往陆地的鲸鱼离开了水,就会被自己的体重压死。江望第逐渐意识到,她的体重是她生来的贫穷,美貌,野心,梦想,和被精心教育出来的生根于骨肉的自尊。
第31章 看不见的她 冬季天黑得早,病人的家属还没来。江风夷看了几遍手表,她急着下班去见孙见智。 “你着急去哪儿呢?”病人用沙哑的声音责问。 “不好意思。”江风夷才知道自己表现得太明显,“我不是要走,只是……在等秒杀开始。”她胡诌一个借口。 老人听不懂,转回眼珠子看电视,口水淌到硅胶围兜上。 江风夷离开的那一个月里小陶出院了,新客户脾气很差,也能理解,住院住到要请护工的病人没几个是春风和气的。 一直到八点,江风夷才来到火锅炉子旁。 汤锅没开火,肉食垫着冰块冷冷地躺在桌上,孙见智和李禾已经吃过面,沉默地等待她。 江风夷卸下背包,看到孙见智左侧颧骨上有一片淤红,问她:“你干嘛了?” 她摸了一下脸:“抓犯人打的。” 江风夷满怀期待:“你不是去找周世嘉了吗?结果怎么样了?” 孙见智忽然如芒在背。 和周世嘉见面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开口告诉江风夷她姐姐的经历,直到现在也没想好怎么措辞。李禾也突然垂下眼皮,夹碗里剩的葱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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