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舒澄澄配合了所有调查。她一直没有见到霍止。 在上船前她紧紧抓着霍止,说会恨他一辈子,但实际上没有,至少开头的那一年,她一直记着在船上时祝衡说的话。 那时候舒澄澄醒了,竭力爬起来冲上船尾甲板,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想说的话和想做的事都变成了一阵沉默。 大船稳稳行驶在巴伦支海的边缘,极夜在天,冰海无垠,离陆地已经不知道有多远。 她额头被枪托砸破了,在发高烧,船员们想让她回去,舒澄澄紧紧贴着栏杆,怔怔望着陆地方向,浑若未闻。 祝衡说:“让她降降温。” 船员们走了,祝衡又说:“我有责任,如果再早五分钟开船就好了。” 舒澄澄突然使劲按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疼得一激灵,不是做梦,全是真的。就晚了五分钟,她就把霍止弄丢了,还有,霍止本来就要扔下她。 霍止和她都是这样,因为心里太在意,所以从来都只对彼此苛刻。她责怪霍止,不责怪别人。 “那天你们来找我,要上我的船,我不喜欢你们,不想答应,”祝衡突然提起那天的事,“但他回来,跟我说了些别的。” “嗯,他把手表给你了,让你相信他有钱。”舒澄澄说话像做梦。 “是的,手表,”祝衡翻动手腕,看看那块表,“人民币两百多万,值钱,但是随便一个骗子都拿得出来像样的东西,我还是不信他。我同意你们上船,是因为你。” 在被祝衡送客的那个晚上,舒澄澄在栏杆边看雪,霍止回到祝衡的办公室,向她陈述他兑现诺言的方式。 “你怕我们离开之后不给钱,那么,我们分开下船。” 祝衡靠在椅子里,转着钢笔,感觉看到了滥俗的偶像剧戏码,心里无感,“啊,分开下船,你自己留下,让她先走?你只是想救她而已,那我把你留下,有什么用?我把你扣两天,不还是得把你放了?” “不,我先走,她留下。” 大难临头各自飞,祝衡没想到他是这种人,更加不喜欢。 霍止没有解释,示意她让出键盘,“介意我借用一分钟?” 他在电脑浏览器里输入千秋建筑设计事务所的网页地址,打开舒澄澄的页面,她的作品那栏里登载着“雁”的景观、玻璃厂房和银杏树、还有雁心的内外全景,再往下翻,是她之前设计的建筑作品,以及获奖的履历,还有她的照片。 祝衡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像骗子的姑娘竟然在工作上有名有姓的。 她退出官网搜新闻、搜社交媒体,仔细核对,舒澄澄的确是个年轻建筑师,名声还不响亮,但是祝衡不瞎,有这样的才华,她的名字迟早会响亮。 霍止深深望一眼屏幕上的舒澄澄。 李箬衡给她挑的照片很青涩,拍摄时间应该是千秋刚开业的那个冬天,办公室杂乱无章,图纸乱堆,灯光是陈旧明亮的昏黄色,舒澄澄披着件大棉袄,正伏在地上装模型,一缕头发搭在电暖器上,发梢都燎焦了,但她完全没注意,嘴里叼着铅笔,玩得正高兴,被人叫到名字,她蓦然抬头,镜头定格的一瞬间,舒澄澄眉眼中满是投入的赤忱,没做伪装,是她自己。 那是她最高兴的时候。热爱的建筑正握在手中,才华也正在胸腔里发酵,她筹谋着有朝一日赢过他,尚且不知道他的虚伪将会带她脱轨。 霍止看着照片上舒澄澄干净的眼睛,轻轻按下鼠标左键,关掉网页,“她比投资更值钱,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抛下她不管,你说呢?” 祝衡颔首,霍止跟她握手确认,“谢谢,那就这么办。我先下船,我去弄钱,你收到钱,让她离开。” “我要的不是小数目,你去哪弄?” 霍止直起身,柔软的头发被风吹乱,“我有场仗要打,如果我赢了,能把欠她的东西还给她,至于钱,你要多少都有。” 夜里的巴伦支海上气候恶劣,船头掀来一股狂风,舒澄澄额头上的伤口被风泼得剧痛,她匪夷所思,声音发抖,想要质问祝衡,“因为我?我值钱?……你根本……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不管他是谁,都已经留在岸上了。祝衡把帽子扣在舒澄澄头上,换了个话题。 “我丈夫快死的那阵子,这艘船正要下水。‘阿喀琉斯’是我和他一起造的,我们都喜欢它,把船当女儿,可那时候我跟你想的一样,我不在乎这船了,我要陪着他,可是他不要。他送我上船,说看女儿成人,比我陪着他开心。” 祝衡抚摸栏杆,珍之重之,“他替我选了船,那这船就不只是我自己的。” 下船以后,祝衡这话一直在舒澄澄脑子里存着,偶尔开会时她懒得吵了,不想让别人觉得这个建筑师难缠难伺候,打算像以前一样打个圆场混过去,得过且过算了,每到这时候她耳朵里就会钻出这句话。 她的建筑也不是她自己的。 然后她去弄杯咖啡,回来接着吵,她认准的东西,寸土都不能让。 像霍止教过她的,要做出真正的好东西,就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标准在哪里。 结果是喜人的,千秋不再依赖哪一个特定的客户,小林和新人也可以独当一面了,舒澄澄有了一些名气,不是“小玫瑰”那样的名气,是真正值钱的、作为建筑师的名气。 第一年接近年末时,欧夏给舒澄澄做了专访,结束时对她说:“以前你是落水狗的时候我没得罪你,万幸万幸。你现在有当年霍老师的味道了。” 欧夏和霍止对于个人风格的想法很相似,她认为就算霍止根本不爱建筑、就算霍止的创作方法只是哗众取宠,他的作品们依旧有内在的强烈共通,是由他自己的骨骼生发出的气质,他始终在诘问神和命运,不卑不亢,也不屈从。 欧夏仍然崇拜霍止,江城博物馆新馆仍然是她最喜欢的地标。 舒澄澄不想扰人清梦,哪怕世界上只剩一个人依旧觉得他好,她都是感激的。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和霍止始终像两道相向而行态势缠绕的体块,永远交叉相遇、错过分离,永远有一个跌落谷底,另一个意气风发。 舒澄澄从欧夏的摄像机里看回放,她的西装款式简单,头发清爽,刘海刚好挡住额角侧面那个极小极淡的疤。早上出门时本想戴点首饰,但是她已经好久没像以前那样张牙舞爪地打扮,除了一枚戒指,什么首饰都没找到。 采访结束后,她回到家,又走进一楼的卧室,擦干净戒指上银白的玫瑰花瓣和红钻石,放回床头柜。她从捷里别尔卡回来的时候戒指就放在这里,然后就一直放在这里。 她一直都住在东山客 27 号。 怨恨是慢慢才开始滋生的。
第85章 第三个春天(2) 第一年年终时,咏萄决定带老刘和孩子去度假一年散ᴶˢᴳ散心,快到圣诞时,他们跟朋友们饯别,订在一家米其林粤菜餐厅。 都是熟人,李箬衡也就把孩子带上了,老刘和咏萄也带着一胎二胎。孩子多了,场面就特别热闹,刘咏臻和咏卓教李小乔偷喝橙汁,弄翻了杯子,咏萄站起来擦桌子,李箬衡要帮忙,顺手把李小乔放到舒澄澄怀里,让她抱一会。 舒澄澄腿上多了个小东西,李小乔拿起自己衣服上的一根白毛给她炫耀,叽里咕噜地说:“猫猫的。” 舒澄澄低头闻闻李小乔,又是奶味,又是猫味,“有猫了不起啊?” 齐刘海的小不点学她说话,“鸟不起啊。” 太了不起了,全场差不多就剩她一个单身了,有首歌说落单的恋人最怕过节,舒澄澄不怕过节,但怕下雪。 这天就下雪了。 舒澄澄归还了李小乔,下楼抽烟。她没有把烟戒掉。 餐厅天井里有几块山石,一堆枯枝,似曾相识,她抽完半根,才想起这是某次请付宁吃饭时遇到霍止的那间餐厅,那堆枯枝应该是蔷薇,她曾经躺在蔷薇丛里跟霍止吵了一架,没有接吻。 舒澄澄走过去,蹲下摸了摸蔷薇刺,有人在二楼跟她说:“下雪呢,你不冷啊?” 闻安得年初时找舒澄澄找得焦头烂额,等不及警察,自己找去了圣彼得堡,要前往摩尔曼斯克时,接到了李箬衡的电话,然后他跟李箬衡一起去海参崴接她。舒澄澄失魂落魄,丢了半条命,他那时候才知道她爱人时是什么样子,像从骨血里生生拔走了一半生魂。 她和霍止嵌刻在彼此灵魂里,别人其实从来都没有机会。 江城圈子就这么小,他们经常遇见,经常一起抽根烟聊聊天,她也听得见各种八卦,闻总被相亲了,闻总又被相亲了,闻总又又被相亲了,还有闻总又又又被相亲了,老闻董焦头烂额的。 闻安得今天是来应酬的,客户走了,他去李箬衡那拿了舒澄澄的外套下来,跟她抽了根烟,看了会雪,说说李小乔的坏话。 舒澄澄仔细观察了他,知道他现在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换香水了,女款的。 “什么鼻子啊,你是不是狗啊你。”闻安得把她脑门一推,一脸愠色。 他对着一个记忆里的幻影海底捞月,过了这么久,终于有真的喜欢的人了。 舒澄澄诚心诚意祝福他,“恭喜你。” 闻安得点头,“我放过你了。你也放过他,放过自己,好不好?” 闻安得要走了,舒澄澄跟他告别,自己还坐在山石上。 隔壁包间有戏迷票友聚会,哼着小曲,调子很熟悉。 小时候在练舞室,舒澄澄刚被打过小腿肚,不服管教,满心暴躁。那是傍晚时分,空气里有湿润酸涩的青草香,秦韫老师手里扣着戒尺,合目靠在躺椅上听戏,听的就是这段,“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粤菜馆的天井里灯光如昼,映亮江城细细的雪沙。 包间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词,“……可我偏要,起婆娑,炽焰火,自废堕,闲骨骼,永葬荒芜,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舒澄澄狠狠在干枯的蔷薇刺上扎了一下手指肚,从那一秒开始怨恨霍止。 是霍止把她留下的,她日子难过,自身难保,管不了他是为什么。 舒澄澄在二十八岁时开始品尝霍止十八岁时的心情。 霍止在那时候恨过她,越恨越执念,从这一天开始,舒澄澄也一样。那时霍止恨了一阵之后把她忘了,但她这场怨恨绵绵无期,恨他比想念他快乐多了,永葬荒芜,剜心截舌,隐隐舒畅,偏执狂的刺激。 也就是在那个圣诞节后,舒澄澄把之前霍止想买小杜宾的那个犬舍加了回来,联系了主人,想养条小狗。 主人给她发了一堆小杜宾魅惑私房照,个个都姿色上佳,挺有纯欲绿茶味的,但都没有当年霍止挑的那只喝奶喝到胡子上的邋遢狗可爱,她翻出以前那只小狗喝奶的照片发过去,“我就要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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