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他了。 轮到千秋分享方案,她上台讲解。东陵岛最负盛名的是东畔的佛塔集群名胜,以及西畔整片的湿地保护区,就是为了保护这片湿地,东陵岛始终是个“开发区里的不开发区”,但不开发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人才流失、三产空白,所以需要合理的文旅项目吸引游客,好让东陵岛居民赚点钱。可是,湿地和佛塔群的交界处是湿地保护的重要区域,如果绕过佛塔群,这片景区也就味同嚼蜡,如果不绕过,又会干扰生态保育。所以,其实开发与否尚未确定,官方只是在寻找一个兼得鱼与熊掌的可能性。 舒澄澄把千秋的想法讲解给他们听。千秋想要做几条高架人行天桥,从东畔地面开始,一路曲折萦绕,一直到最高最深最接近湿地丛林的蓬莱塔,朱砂红色的桥梁凌驾在空中,可以连通几座佛塔,游客虽然不能踏足湿地,但是可以踩着高空窄桥,和巨树山风擦肩而过,移步换景,每走过几百米的濛濛青绿,便能在新的高度看到新的佛塔,如果是冬春之季、烟雨天气,就是真真切切的“南朝六百八十寺”、“西塞山前白鹭飞”。 千秋的方案别开生面,这样减少了对湿地地表生态的破坏,又能让游客接近佛塔,只是桥梁修起来有难度。 专家和规划人员戴上眼镜研究,又把目光投向与会的专业人员,“你们有什么想法?” 舒澄澄摘下眼镜擦了擦,手心里又湿又滑。 别人有没有想法都不关她的事了。她看看表,五点半,飞机还有四个半小时起飞。 “意见倒是没有,”谭尊看着图上那些飞行的桥,“就是眼熟。前几年我去过澳洲一所大学,是哪所来着?莫纳什?跟东陵岛相似,也是毗邻一个自然保护区,为了让学生进校门不绕大圈,他们也是这么做了一条高架天桥,跨过保护区,连通社区和校园,让学生穿过丛林上学,四五年前这设计还得了个景观建筑奖。” 她睡眠不足,大脑迟钝,没听懂他的意思。 谭尊眯起眼对她笑,“舒老师你,你不会是有所借鉴吧?” 他说她是抄的。是他爸当年替她把事情按下来的,所以他肯定不会戳穿她,他不会说出来那个“又”字,但她听懂了,他真想说的是:“舒澄澄,你不会是又抄了吧?” 舒澄澄脑子里有千百句反驳,但不知道是怎么了,死死攥着笔记本发不出声音。 谭尊那张脸在她视野里放大,他真讨厌,就喜欢把她踩在脚底下碾,她从来都没趴下过,但在树下枯坐的那个夜晚忽然在脑细胞里重新生长出来,她明明站在东陵岛窗明几净鸟语花香的会议室,却好像又坐在江大的长椅上,她咬破了一根指头,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她怔怔站在那,重新戴上眼镜,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最后连谭尊都看出来她不对头,这位平常无法无天的人竟然真被他随口一句落井下石钉在了原地。 规划专家性格比较严肃,还以为她真拿出一个随手抄来的方案应付了事,正襟危坐,对在场的人们重申这个规划对东陵岛未来发展的重要性,以及恳求他们认真对待,帮一帮经济疲软的东陵岛。 小林在背后拽舒澄澄的手指尖,舒澄澄依然没挪动步,从舌头喉咙到五脏六腑全麻痹成了一团。 莫瑞林在屏幕上注视她,感到莫名其妙,“……你还好吗?” 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被指名道姓指责是这种感觉。 她放下资料,想出去透口气,到门边按下门把手,有把清俊的声线从音响里传出来,“……千秋的方案?让我看看。” 是霍止的声音。 莫瑞林挪了个座,霍止在镜头前坐下,看样子瘦了不少,脸色有些苍白,但依旧挺拔沉静。 他慢慢翻阅千秋的概念方案,一边说:“莫瑞林跟我签约时,讲过一个有意思的说法,一个人想说的话,做的事,写的东西,画的画,想盖的房子,即便题材语调千差万别,其实思路逻辑都万变不离其宗,像莫瑞林,他的欲望总是逃离童年,所以他总在打破旧概念、追求新材质,也有人留恋童年,他们偏爱稳固温暖的气氛,还有人总是自大,想用自己的格调定义他人的生活。这些人的作品即便看起来相似,其实只要用心去看,内里其实千差万别,是谁的就是谁的,自己送不出,别人也抢不走。” 莫瑞林这话应该是指他被卢斐抢了成果的事。舒澄澄没回头,听见霍止说:“舒老师和我合作了一个夏天,她这个人的风格,”他顿了几秒才说:“这么形容可能不妥当,但她相当嚣张。”ᴶˢᴳ 他让光标停在一段两座佛塔中间的桥梁上,“这里做成直桥,会省料省时,难度也低,做成向内弯,会像莫纳什大学那座桥一样深入丛林,让游客可以置身山中,可她做成了向外弯,为什么?” 小林还真不知道舒澄澄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把桥做成这种形态,小声叫她,舒澄澄定定神,才说:“……回环。这样,桥的整体会绕着佛塔回环。” 她嗓子发紧,声音不大,霍止看着她的眼睛,稍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得清楚,鼓励她说下去,“像敦煌古画上那种环绕高山高塔的带状云?” 他说得对,她是想在佛塔四周生造一圈红云。舒澄澄点点头。 霍止挪动光标,接着问她:“还有这个转弯处,你做了观景台,放了个窄吧台,应该是想做成打卡景观,可是,这里的路比前面后面都要窄,并不是最宽裕最合适的地段,你为什么选在这里?” 霍止问话,她就答下去,“……观景台对面那个山坳,黄昏时会有鸟群经过,很漂亮。” 霍止微微笑了,目光转向莫瑞林,“‘落霞与孤鹜齐飞’,我猜她的灵感应该是这个,她想提醒游客在这里停下,看黄昏时的鸟群。” 莫瑞林也笑起来,“她很霸道,不过这很浪漫啊,是中国式的。” “是的。”霍止点头,“我的国学知识不多,不过在国内读过一段时间高中,那时候教材里有一篇文言文,我听的时候,觉得它描述的画面很漂亮,‘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我查了意思,是说滕王阁那里山峦重叠,楼阁凌空,红色阁道犹如飞天。再后面,他说鹤汀凫渚,桂殿兰宫,大致的意思是说仙鹤栖息于水中小洲,华丽的建筑依山而建。东陵岛恰恰就有华丽的佛塔,重叠的青山水洲,还有落霞孤鹜,种种都和文字里的画面很像,现在红色的阁道也有了,千秋把它做成了古画里云的形状。” 方案只是草图,她讲得也很简略,但他全看出来了。 霍止低下头,继续检看那几张潦草的青绿朱红交织的图,“谭总,我不知道舒老师有没有看过莫纳什大学那座桥,但那座桥遵循山的秩序、树的秩序,想要让人与自然相融,可千秋这座桥,醒目又高调,是在山水之上用桥梁作画,是入侵,绝不是融入。当然,我们可以说她是受莫纳什的案例启发,拿来修改成了不一样的风格,可你也了解她,你知道舒澄澄她底色如此,她从不融入,她只建立她自己的秩序,然后在新秩序中填充她喜欢的中国式的浪漫,为此,破坏原有空间的结构,甚至破坏山体形状,都是她的兵家常事。她前年得奖的那份室内设计,打散了空间结构,填进了竹柏之影,现在正在设计的东山观景中心,要截断山体,好造一轮月亮,这次她要在东陵岛的山水上画一幅新画,于是要造一座红色的飞天桥。你看,她的风格没有变过,她只创造新世界,这次也一样,这是她的作品。” 千秋的同事们鸦雀无声。 霍止嘴里形容舒澄澄的全是好词,大家还没听过他说这么多好词。他的语调很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同事们能听出来他其实很不愉快,堪称是在护短。 舒澄澄也一直看着他。没几个创作者被这样当面解剖过,连这些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东西,他都看见了。 霍止最后看着谭尊摇摇头,“谭总,你跟舒老师开的这个玩笑不好笑。” 霍止那边有人在叫他,听声音是厉而川。他也说完了,欠了欠身当作道别,把位置交还给莫瑞林。 他走了,舒澄澄依旧死死望着屏幕,视线几乎像粘在幕布上面。 莫瑞林休息够了,伸个懒腰,“你们中国古诗我不懂,但霍止的眼光是最好的,我跟他混了四五年,只被他逼着熬夜画过图,今年夏天才知道他还会逼别人熬夜听他称赞合作者的设计呢。舒老师,东山那颗月亮中心,原来就是你做的?” 舒澄澄还是提前离开了会议室。镇政府楼下有个小花园,曲径通幽,树木环抱,她在石头凳子上埋头坐了一会,给霍止打了电话。 那边等了一会才接通,两人都沉默了一阵,霍止问:“结束了?” 她说:“谢谢你。” 霍止又沉默片刻,“他不该冤枉你。你这次的设计也很好,以后会越来越好。” 她还是说:“谢谢你。”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了。她最后一天做建筑,有霍止这番敬重当作结局,至高无上的完美。 她和霍止纠葛了一个夏天,两个人都不真诚,看起来无欲无求的那个是掌握全局的野心家,看起来爱摇尾巴的那个生怕被笼子困住,他们纠葛成一团烂账,到最后只有建筑是干干净净的,她知道他只在房屋上表露脆弱,他也知道她只在图纸上钢筋铁骨,在建筑上他们谁也不恨谁,彼此是信徒,都满怀敬重。是大圆满。 她把电话挂掉,回招待所去收拾行李,闻安得把工作交接给老师,跟她打了车去机场。 东陵机场很小,今天只剩一班飞机,候机厅里已经有一半区域熄了灯,她在那半阴影里坐下,浑浑噩噩地咬了口指头。 闻安得把她的手指摘下来塞进袖子,“别回头。” “好。”
第66章 钟期既遇(4) 她跟闻安得上了飞机。来得太早了,在座的乘客寥寥,飞机上冷冷清清的。舒澄澄要来一张毯子,闻安得给她要了杯热巧克力,“睡一觉就过去了。” “好。” 她闭上眼睛,努力沉进睡眠,但视野慢慢亮起,骤然一片绿意盎然,满山满谷都是树,她伸手去摸,原来是在复读学校的宿舍里,她住在上铺床头,那里墙角掉了块墙皮,总是窸窸窣窣往下掉碎屑,有天晚上她随手抽了张纸贴住墙角,天亮了才发现,那是混在课本里的霍止的画,他在一座博物馆的建筑草稿上画了很多树,看起来就像博物馆生长在树林深处。 高考的日子,决定生死的时刻,满胸腔摧枯拉朽的炎热,但那张草稿纸光是看着就心生清凉。她一直把那张草稿纸夹在单词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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