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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客27号

时间:2024-05-16 08:10:02  状态:完结  作者:阿盖

  她说:“但是没谈恋爱,还没呢,真的。”

  李箬衡挑起眉,显然不信,她指了指身后的大广告,“他是特别好,我想谈,可是这时候我要是拿他转移注意力,那不地道。毛主席怎么说的来着?‘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舒澄澄这人还是有点基本道德的,李箬衡今天才终于算在她身上见识到了一点人性的光辉,叹一口气,“好,我佩服姓闻的,能让你当个人。行,你换个地方,慢慢打扫,过好日子。”

  李箬衡提着她的箱子,跟她取了登机牌,送她到安检口,竟然还是不死心,又突然问:“真不回来了?我给你涨工资还不行吗?”

  这简直没完没了了。舒澄澄也学着他刚才叹口气,脸上表情苦哈哈的,可是嗓门一ᴶˢᴳ点也不小,动作也一点不客气,一步步往前,逼着李箬衡一步步往后退,“不回来了,你都有别人了,我怎么回来?你不是说他们个个都比我强吗?我要去找真正的男人了,你跟他们玩去吧,臭男同。”

  安检员和排队的人民群众都对李箬衡行注目礼,好像他骗了姑娘形婚似的。

  他恼羞成怒,抬脚就踹她,“你他妈的是不是对当人过敏?快滚吧,滚去找你的男人,滚!”

  她滚了,回头朝他摆摆手,滚上飞机,航班的目的地是榕城。

  苏镇没有机场,中午时她落地榕城。

  后来所有刻骨的厄运都开始于这场飞行。


第74章 故地战争(1)

  冬天的榕城不暖和,又潮湿,冷得很刁钻,但表面看起来绿树成荫,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城市,年节下街道上张灯结彩,很多人买了年宵花,紫的蝴蝶兰,翠绿的金桔,丝绒红玫瑰,抱在怀里回家,整座城市缤纷又喜庆。

  舒澄澄没有多看,下了飞机,转到高铁站,坐高铁回苏镇。

  以前苏镇还不通高铁,她和陈傲之往返都是坐客运站大巴,大巴上拥挤不堪,总有一股泡面混合脚臭的味道,舒澄澄特别小的时候,总脱了鞋踩着座位站起来四处瞭望,想看看是哪个大汉这么缺德,脚这么臭还当众脱鞋。站得高了,才发现陈傲之鹤立鸡群,人在晕车,但坐得直直的,白衣服上一点污渍都没有,神情美丽安然,坐在脏乱哄臭的大巴里,她几乎在散发电影回忆镜头似的柔光。

  秦韫老师说陈傲之还没学舞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人如其名,生就一身澄澈的傲骨。陈傲之也一直这么教舒澄澄,但舒澄澄天生就像舒磬东,好像骨头捋不直似的,坐没坐相,总翘二郎腿,站着总得靠住点什么,走路时手插口袋迈大步,看人要用下巴看,永远不修边幅,衣服上有时候沾点颜料,有时候沾点野猫野狗的毛。

  陈傲之喜欢舒澄澄成绩好,个性强,不吃亏,但除此之外的方面,她一向对舒澄澄不满意,有时候甚至不满意她的名字,三个字充满长撇长捺,字字张狂,几乎没几笔横平竖直,整个人都不在方圆之中。

  高铁上窗明几净,舒澄澄撑着下巴想,陈傲之如果知道她把自己作得二十六岁一无所有会说什么,如果知道她到二十八岁才要转行会说什么。还有,如果陈傲之知道她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豪赌了八年呢?如果陈傲之知道在第八年她从钱包到灵魂全都变得一贫如洗呢?

  思来想去,陈傲之好像都不会说什么。

  陈傲之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混账,有把任何东西弄坏的天赋异禀,没人拉着就能把日子过成一团糟。陈傲之对她的期待太低,可能只单单知道她活着就满意了,不会苛责。

  而且还有闻安得,人不傻钱还多的小大款,有八块腹肌,嘴巴像抹了奶油,没人会不喜欢他,陈傲之也会喜欢,还会夸夸她有本事,她绝处逢生,碰到这个人,也许将来可以在新天地也稳扎稳打,同时把自己安排妥当。

  陈傲之不会怪她这么一走了之,陈傲之甚至都不知道她做过建筑,曾经有一柜子奖杯,有一颗月亮。

  这样很好,整整十年了,这次她把陈傲之好好送最后一程,在这个国家的所有过往就都随之埋葬,尘埃落定。

  在苏镇的第一天,舒澄澄没回家,去墓园找到陈傲之的墓碑。

  那年的葬礼是她糊弄别人的,反正骨灰不在里面,她一点都没上心,这次她用高度白酒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大理石碑,打开石头盖板清理了石穴里的尘埃,又拿铁锹给墓碑旁的小柏树松了土,浇了水,在边上撒了一些野花种子。

  第二天上午,她回家取骨灰盒,在楼道里站了一会才上楼。

  钥匙早就在去江城上学的绿皮火车上被偷了,她找了开锁师傅来,师傅拧开门锁,拉开门让她进。

  舒澄澄先给了钱,对他说:“你先走吧。”

  她又在家门口站了一会,直到中午时分,下班放学的邻居回来,路过楼道时看见她这个陌生人,来来往往的人都目光狐疑,看样子以为她是女飞贼或者人贩子,可能都快要报警了,她才拉开门走进家。

  正午时分,客厅正对太阳,阳光刺眼,一片飞白,她什么都没看,耳朵里嗡鸣着,径直往卧室走。

  卧室应该味道很难闻,本来就背阴,又有人自杀过,她一直都没认真清理,那天黄昏时她睁眼醒来,十分钟后她下楼报了警,然后就一直住在外面,最后警察处理完现场、她也演完那场葬礼,终于回了趟家,墙上的血迹还在,她低着头努力不去看,只草草把床垫和床单被子拖下楼扔掉就出发去了榕城,隔了这么久,屋里大概早就生虫发霉了,她想过会是什么样。

  但是没有。

  推开卧室门,迎面是一股气味干净的风,阳台门窗开着小缝,空床空桌上盖着有蕾丝花边的碎花布,光线明亮,墙是白墙,被粉刷得整洁干净,没有血点。

  她站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可是玻璃书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她高中时的书,书皮特别旧,只有她能把教材折腾得那么埋汰,这的确是她家。

  舒澄澄隔了半天才转了个身,面朝客厅明晃晃的窗户。

  客厅也一样,家具都收拾得很干净,用碎花布遮着挡灰,窗户开着小缝通风,陈旧粗糙的大理石地板上没有灰絮,是被人细心打扫过的。

  她心脏接近麻痹,呆滞了足足两三分钟,突然反应了过来,冲回卧室打开床头柜,柜子里是陈傲之的死亡证明、她的出生证明、小时候长水痘的病例、杂七杂八的证件收据、换下来的旧灯泡。

  唯独没有她放在那的骨灰盒。

  也许她记错地方了。她打开书柜,把书全拿出来,没找到骨灰盒,打开床的储物空间,里面只有用密封袋装好的被子。她去客厅把所有柜子抽屉都拉开,还有厨房、卫生间,全都没有陈傲之的骨灰盒。

  舒澄澄跑下楼,对着单元门上的油漆字体反复核对。这是她家没错,可是陈傲之去哪了?

  冷风一吹,她滚烫的大脑冷下来,突然意识到其实从迈进门嗅到清新无味的空气时她就知道骨灰在哪,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不敢相信。

  有谁知道她这么神经病,连葬礼都要骗着办,把妈妈的骨灰盒私藏起来?

  秦韫知道,但是秦韫不会插手她的家事。咏萄也知道,但是咏萄对不赚钱的事没有兴趣。

  还有霍止。霍止知道。

  以前的好情人,她曾经对他袒露过所有的、连她自己都不敢追问的秘密。

  舒澄澄晕晕沉沉在楼道外的马路牙子上坐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手机上拨出十一个数字,她换手机时没有存、但是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声响了两遍,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这是中午,霍止那边有嘈杂混乱的人声,应该是年终尾牙饭局,厉而川在笑,笑声十分嚣张百分风流,特别有感染力,但舒澄澄面部神经像是坏死了,完全感觉不出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又是霍止先开口,“舒澄澄。”

  完全不惊讶的语调,也完全不是个疑问句。他知道她会打这通电话,也知道她的来意。

  “嗯,”她轻声说,“是我。”

  电话那边的人声远了,应该是霍止离开了包间,走到外面安静的地方听她说话,“肯跟我谈谈了?”

  这个道貌岸然的猎人在明知故问,也许还在隔着电波欣赏她紊乱的呼吸。她装了半个世纪那么久的大度宽容风平浪静,现在终于被他的圈套彻底打破了,她终于露出了一点舒澄澄式的反应。

  她使劲按了按太阳穴,又使劲捏捏发涩的喉咙,试图让声音稳下来,“你现在住在哪?”

  霍止在那边很轻地笑了,好像她问了个蠢问题,“我没有换过房子。”

  “好。”

  仍旧是东山客 27 号,仍旧是请君入瓮。

  舒澄澄上楼锁好门,然后下楼打车去高铁站,在路上买了回榕城的高铁票和回江城的机票。

  时间卡得很紧,舒澄澄下高铁时走错了路,误掉了一班飞机,又买了下一班,在榕城机场等待登机时又要了一碗牛肉面,吃了几口,对面座位上的小女孩崇拜地看着她,嘴都张成了一个小圆圈,然后小声跟她妈妈说悄悄话,“姐姐把辣椒吃掉了!”

  舒澄澄听见了,看看筷子上剩下的辣椒尖,扔进垃圾桶。

  她根本没留心吃的是什么。回程飞机上有两个婴儿不间断地啼哭,她也根本没在意,脑袋里不断反复播放她第一次踏入东山客的那个青绿色的下午,霍止连根拔起她身后的藤蔓,说那看似自由美丽的植物危害良多,ᴶˢᴳ如果放任自流,有一天它会勒死可以参天的大树。不知道哪颗脑细胞搭错了,她曾经在东山客的阁楼上看到睡着的《百年孤独》第一页上那个著名的开头突然从她大脑颞叶内侧滚出来,“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舒澄澄就像在面对行刑队。但是远远没有上校那么冷静,上校至少知道行刑人会怎么处理自己。

  飞机下滑时她就站起来拿行李,托运的行李迟迟不来,索性不管了,她拖着包跑出机场插队,在飘着小雪的江城抢到出租车,对司机说:“东山。”

  已经是凌晨了,司机正困,看见她穿得单薄,有点奇怪,打着呵欠问她,“东山哪里啊?”

  “东山客,”她气喘吁吁,把话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东山客 27 号。”

  午夜的江城道路通畅,车子卷着雪花,飞翔似的攀爬上盘山公路,舒澄澄在后座上埋头弯腰,把两根手指放在颈侧,深呼吸,让心跳脉搏慢半拍。

  她其实完全不知道见到霍止要说什么问什么,但总得彻彻底底把事情解决掉,在春节前后把所有遗留问题清理干净,然后去找闻安得。

  车停在关着大树的院门外,舒澄澄拖着包下了车,仰头看去,房子漆黑,只有客厅亮着台灯,灯光打在窗户上,是可爱的淡黄色,微光折射在院子里满树褪色的塑料小灯笼上,繁光点点,如同故梦,但是云层暗沉,月色几近没有,雪细细碎碎的,也没积起来,房子的气色看起来依然像野兽居住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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