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后,弋戈大概只给陈思友打了四五通电话,频率大概是一个月一次,和以前比,少得可怜。每次电话祖孙俩也都不尴不尬的,说不了几句都挂了,和之前是截然相反的两副光景。 其实祖孙俩心里都清楚,一切都是因为陈春杏的离开。 弋戈不傻,她稍稍回想就知道,除夕夜的拜年电话里陈思友吞吞吐吐,说明他肯定早就知道陈春杏打算离开。甚至他会知道得很清楚,陈春杏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以后是什么打算。弋戈不理解的、想知道的一切,陈思友大概都知道。但她不不问。 陈思友也比谁都清楚,弋戈从小到大拿陈春杏当亲妈,她这一走,弋戈绝不应该是表面这样平静。他想关心,却觉得自己没资格关心,毕竟,是他亲口鼓励陈春杏想走就走的,在她尚且犹豫不定的时候——他是为人父母的,那个时候,“亲爹”的身份终于还是胜过了“小外公”。 弋戈搀着陈思友回了家,给他倒了水、泡了清热的菊花茶,便乖乖地要走,说等高考完了再来看他。 陈思友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叫住她,不满地问出了憋了一路的一句话:“你怎么搞得这么瘦来了?” 弋戈差点没反应过来,两秒后才哑然失笑。她其实也没瘦多少,大概五六斤而已——老人家就是喜欢小题大做。但小外公这熟悉的语气到底让她一路凄惶的心里熨帖了点,笑眯眯地跟老人家唱反调:“瘦了不是更好看吗?” “好看个屁,跟鬼一样!”老头怒目圆睁,“赶紧回家多吃点,下回我见你要还这么瘦,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道啦。”弋戈点点头。 陈思友看她站在那老旧门框里,已经是快顶着门的高个子,却不知怎的叫他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趴着、坐着、蹲着、站着,在他这门框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拿白粉笔在门上画画,有时候和银河一块玩。 十几年悠悠的,就这么长大了。 他摆摆手,说:“赶紧回吧,好好考试啊,外公等着给你办酒。” “这个您放心,天塌了我都会给您这个办酒的机会!”弋戈找回熟悉的感觉,熟练地耍了个宝,转身走了。 弋戈边走边拿手机查长途班车时刻表,忽然听见一声车喇叭。 抬头一看,蒋胜男的车居然停在对面池塘边上,驾驶座的车窗上还趴着个身形瘦削、略有些驼背的老头。 弋戈打眼一看,觉得这老头有点眼熟。 蒋胜男摇下车窗朝她招手,脸色不太好,“赶紧!” 弋戈忙跑过去,这才看清那老头是蒋连胜——蒋寒衣的爷爷,也是之前陈思友屡次抱怨的,打牌总欠他钱的,住电厂边的那老家伙。 蒋连胜满脸堆笑,在和蒋胜男说着“强子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之类的,弋戈听不明白,但这两年缓慢长进的眼力见让她勉强能看出来,蒋胜男很不耐烦,且很不喜欢这老头。 弋戈并不探究其中原因,但出于“报恩”,她还是决定出手帮个小忙。 “蒋爷爷好。”弋戈上前叫人。 蒋连胜说得正起劲,唾沫星子飞溅,猛一回头才发现来了个人高马大的姑娘,他还不太认识,便敷衍地点了点头。 “蒋爷爷,您是来还我外公钱的吗?”弋戈微笑着问。 蒋连胜表情一僵,回头问:“你外公……是哪个?” “陈校长,就是住这的呀。”弋戈往后一指,“我看您在这,还以为您是来还钱的呢,我小外公说过好多次了。难道不是吗?”她笑得像小学升旗仪式上的大队长,就差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唱出来了。 蒋连胜脸上白了一阵,余光瞟了眼蒋胜男的脸色,打哈哈笑起来:“哦,是,是!就是为这个来的!你说你外公也真是的,就这几个烟钱还跟你小孩子讲!我这就去了!”说着又和蒋胜男套着近乎告了个别,步子要迈不迈地走了。 弋戈这辈子头一次这么演戏唬人,觉得自己跟着蒋寒衣真是半点好的都没学到,尽学着满嘴跑火车了。蒋连胜刚转身她脸上的笑就跨了,一言不发地绕到副驾驶位坐进去,也没注意到蒋胜男一脸激赏、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坐回车里,安静的空气在身边一堆,便又想起刚刚和陈思友走在路上,祖孙之间从未有过的沉默,和那沉默背后,似乎再也无法消除的隔阂。
第70章 .世界上总有人为你而来 蒋胜男刚想夸赞几句弋戈刚刚那天衣无缝、看起来还颇得自家那倒霉儿子真传的缺德表演,就发现这姑娘情绪不太对。 她刚在车里大概扫了眼情况,知道陈思友的问题应该不严重,便也没多问,找了个停车的地儿就这么等着了,要不然小姑娘处理完事情还得自己挤长途车回家,想想就可怜。 刚刚还看弋戈唬蒋连胜,更以为事情不严重,心里还一派轻松愉悦,却没想到她是这个状态,紧绷着,连一贯挺拔的肩膀都显出一些瘦弱颓废来。 蒋胜男心里一咯噔,问:“你外公……怎么了?” 弋戈摇摇头,“挺好的,只是中暑。” “那……” 蒋胜男刚问出口,弋戈忽然抬头看她,眼里很亮,却看不见中心在哪,“蒋阿姨,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 “对人来说,是不是除了血缘,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命中注定的?” 蒋胜男被这个听起来很玄还有点中二的问题砸了一脑袋,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又见弋戈收回了眼神,自顾自地说—— “我一直都知道,世界上 100%的事都是努力了才可能有结果,其中还有 70%是努力了没有结果,而不努力就有结果的事,发生概率为零。”弋戈说,“所以,没有什么好事是注定会发生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就属于谁。” 蒋胜男又被她这一通概率和听上去与概率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哲理砸了第二次,但年岁不是白长的,阅历也不是白多的,她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劲——这姑娘怎么这么悲观? 如果这是蒋寒衣,她肯定一巴掌直接呼他后脑勺上去然后骂一通把人给打醒,让他别给老娘来青春期矫情中二这一套。可这姑娘,第一,不是她的孩子,第二,从第一面看起来就和一般小孩不太一样。 于是她想了想,笑了声说:“你这么机灵的小姑娘,怎么看世界这么冷酷呢?比我这种黑心资本家还绝对。” “……”倒是也不必这么说自己。 蒋胜男见她表情略松快了些,这才换了副正经些的表情,侧了侧身,尽量和她正面面对着。 “阿姨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寒衣说你成绩特别好,可能这是强者天生的信念吧,你们都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但你愿不愿意听听阿姨是怎么想的?” 弋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觉得啊,你不妨先放松些,试着用更柔和开放的态度去看看这个世界。”蒋胜男说,“反正你还这么年轻,怕什么,真受伤了再冷酷也不迟。”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东西、有些人是从来就在那里的,他们就是为你而来的,不会动摇、不会改变、不会离开,永远如此。也许是血缘,也许不是,这个我不知道。但我很确定,就是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如果什么都要靠谋求和表现才能得到的话,那也太丛林法则了。”蒋胜男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反正我是这么相信的,希望你也能相信。”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弋戈还没有时间仔细思量她这长长的几句话,但她好像已经被打动了——或许是被“他们就是为你而来”这样笃定的论断,或许是被蒋胜男温和而坚定的语气,或许只是因为那个笑容,那个露出皱纹,眼神却仍然明亮温暖、好看得要命的笑容。 她来不及细思,就在感动的支配下亮起了眼睛,问:“真的?” 语调上扬,嘴角也是。 蒋胜男肯定地点头,“当然。就算我倚老卖老你也得信,毕竟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弋戈笑起来,点点头,“有道理。” 蒋胜男看着女孩子天真又充满朝气的笑,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一种这么多年教育儿子后从未有过的感动,同时又有点懊悔——她怎么就生的是个儿子?还是个除了帅也没啥其他优点的小二百五?! 她以后高低得帮这小二百五把这姑娘拐回家来!蒋胜男暗暗下了个决心。 两人心情愉悦地开在回江城的路上,又惊奇地发现彼此的音乐口味惊人的相似——蒋胜男感动得想要谢谢祖宗,她眼瞅着奔五十、公司里没眼力见的小伙子都要喊她“阿姨”的年纪了,居然能碰到个跟她一样同时喜欢 Beyond、伍佰和许美静的 17 岁的小姑娘! 弋戈也解放天性,非常不见外地让蒋胜男把天窗给她开了,长胳膊伸出去,摇摆着唱“是缘是情是童真 还是意外”,简直像在开大巴乡间巡回演唱会。 刚下高速路口,弋戈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打开一看,蒋寒衣。 蒋胜男瞥见,“啧啧啧,儿大不由娘啊。我平时出差个把礼拜也没见他来个电话,这才几个小时?” 弋戈这两个多小时已经唱嗨了,甚至没想起来害羞,笑了声接起电话,声音是自己活这么大都没听过的甜美,“喂?” 电话那头却很安静,蒋寒衣的声音有些抖—— “弋戈……我在宠物医院。” * 宠物医院门口没有停车位,蒋胜男看着弋戈撂下车门,这一次她急得连谢谢也没说,飞掠出去,和一辆疾驰的电动车惊险地擦肩而过。 电动车车主冲着小姑娘的背影大骂一句,另外有个交警指着车里的蒋胜男走过来。 蒋胜男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烦躁起来,有点想骂娘——老天爷该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她刚给人小姑娘灌输一通“世界多美好”,还没到半小时就打她脸? 弋戈没见到银河。 走廊里回荡着星星愤怒而凄厉的叫声,蒋寒衣焦头烂额地试图把她摁在怀里不让她乱跑,那位一直帮银河洗澡的护士小姐姐红着眼睛站在一边,看见弋戈的时候,憋回去的眼泪又滚下来。 蒋寒衣一直背对着弋戈,直到失控的星星抓伤他的手背往外跑,他回头想拦,正撞上弋戈茫然的目光。 弋戈在心里羡慕过蒋寒衣很多次,羡慕他在生活里的从容、笃定、游刃有余,好像哪怕今天是世界末日,他也能在末日里逍遥最后一天,和世界约定好下次继续交手再不慌不忙地离去。 这是弋戈第一次在蒋寒衣眼睛里看见躲闪。 “弋戈,我……”他支吾了很久没说话。 弋戈却在这漫长的沉默对峙后轻轻开口:“猫跑了,去看看吧。”她又指了一下他手背上淌血的抓痕,“包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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