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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工作日的人潮拥挤，整座大楼有着喧嚣散尽的空旷感，像冬季山林。这样的静寂时刻，他说不出所谓喜欢和排斥。工作总无尽头，各类事情层出不穷，因而周末于他而言，与往常并未任何分别。不过是方案、报表、咖啡继续充斥的寻常一天。 夏日五点，窗外云层浓厚。周沁来的时候，穿白 T、浅蓝色牛仔裤，一如既往地清淡。 进入明亮整饬的公司，她没有四处张望，紧跟在他身后进了里间的办公室。桌上散落着文件，还有一盆绿意葱茏的植物置于一角。与之前相见时的西装革履不同，从健身房出来后，他直接换上休闲衣物，有大学生的青葱感。 方晏发现她晒黑了，原本白皙皮肤呈现出小麦色，神色不仅仅是之前的憔悴，更有着无从掩盖的忧愁。 这个夏天，改变了太多的人和事。 “暑假过得还好吗？”他将从冰箱里取出的柠檬味饮料放在她面前。 “挺好的。”周沁轻声说道。 方晏笑：“但你看起来不像。” 她下意识抿紧嘴，犹豫半晌后开口说道：“不是很好，舅舅他们说，高三不让我读了，九月份和镇上的邻居，一起去南方打工。” “我听说你成绩很好。”他语气无波无澜，“是因为钱吗？” 周沁不知道生意人是否都这么直接，但他明显地直指要害。 整个暑期，周沁都被安排着打扫卫生、照顾他们一家三口的衣食。舅妈还在附近超市帮她安排了一份兼职，每日时间都被无尽琐事占据，有时烈日当头还要外出送货。原本想着等到开学后情况会有好转，可是一天晚上，周平辉极为寻常地对她说：“在这个社会上，你的学历已经够用了，开学后没必要再去读。” 她当即不可置信。 舅妈陈姗也在帮腔：“哎哟，我听说高三压力都大得很，别把身体和心理闹出什么毛病。” 周沁意识到他们已经商量过，如今无非是来通知她一个结果。 “我没有什么压力，高三我可以住校。”她心里蓦然觉得有些慌乱，“肇事司机赔偿的那些钱，我只要读完这一年的，上了大学……” “沁沁，你这话说得，那笔赔偿款能有多少，补上前几年给你外婆治病的那些，真是没剩什么了。” 她当即面如死灰，却还是用残存的希望说道：“外婆治病的钱，妈妈不是已经还上了一些。” 陈姗当即将碗筷重重置在餐桌上：“那你的意思是，我和你舅舅把钱霸占了？周沁，别说继续读高中，就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都是我和你舅舅抠出来的。”她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放缓语调继续开口，“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你不能老缠着你舅舅，谁家都有日子要过。你弟弟年纪还小，再加上现在钱那么难挣，读大学说起来简单，压力你是想象不到。” 周沁想象得到，幼年亲眼目睹周柔莉因为金钱低头的往事历历在目，近日磨出硬茧的生疼掌心，也真切地给她上了一堂课。然而如果不能用知识改变命运，她又将在生活的泥淖中苦苦翻腾到何时。 夜里她在潮湿溽热的房间里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撑到黎明时分，鼓起勇气给方晏发了信息。行到此处，她已经无路可走。 看到她沉默不语，方晏知道自己猜测对了。他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不知何时冷掉的咖啡：“所以你是来向我借钱？” 仿佛在瞬间，周沁的脸便涨得发红。 他以为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未曾想终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且自尊心过强。 “不是。”周沁摇头，给再多的钱，依旧会被周平辉他们榨得一分不剩。他们可以顶着她的监护人名义，做尽一切不可置信的事情。并且以往生活留给她的记忆实在过于深刻，伸手问人借钱，面临着那么多的异样、怜悯、施舍。 她不想再经历。 “我希望高三这一年，您可以帮助我在市高中继续读书，涉及到的住宿费、生活费，以后我都会还的。”她抓住救命稻草地急急说道。 打火机砂轮滑过暗哑声响，方晏点了一支烟，依旧笑看着她：“恕我帮不了这个忙。” 仿佛忽然熄灭的焰火，她眼睛里的光也在逐渐消失。 “我会让陆助理再给你五万块钱，以后也不用偿还。”缭绕白烟飘散开，香烟气息刺得周沁嗓间又干又涩。 她指甲掐在掌心：“我不需要钱。” 方晏起身：“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利，你也可以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现在我们去吃饭，结束后打车送你回去。” 去往餐厅的路上，落起了雨，挡风玻璃上淌下蜿蜒水流，车内空调温度一如既往地低。 周沁忽然说道：“方叔叔说你是个好人，以前你们去国外旅行，在街头看到流浪汉，你总是最心软，要给钱那个。他说别看你总是冷着一张脸，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可你骨子里是热的。” 他修长手指落在方向盘上，语气淡淡：“他倒是告诉你了不少事情，可是周沁，你是流浪汉吗？” 居无定所，需要同情心的施舍，能够承接异样眼光吗？ 且他给过她钱，得到直接了当的拒绝。 她的回答低沉得像昏暗天色：“我和流浪汉还有什么区别吗？” 吃完食不知味的一顿饭，在餐厅门口，方晏用手机软件叫车送她回云野县。 雨水淅沥，空气中都是被搅散的暑热，升腾起浓郁的土腥气息。周沁礼貌地对他说：“还有晚班公交，我自己去乘车就可以，今天耽误您的时间了。” 还没等方晏反应过来，她便冲进了雨幕里。 少女背影似乎更加瘦削，像被水打湿的白鸽。 方晏看着她如同一滴水，汇进了打伞的人群里。或许因为埋头奔跑，她没有注意到对面行人，被撑开的伞尖刺了一下，惊得猛然止步，身体向后倾斜。 似雨天里，忽然被折弯枝条的一朵花。 她向对方道完歉，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第05章 “我答应你” 处暑节气刚过的第二天，是个周六，方晏被叫回方家别墅吃饭。 开车途经江边，一轮落日悬挂，城市正步入晚高峰。在拥挤车流中前行了近一个小时，即将抵达目的地。归家的车辆等候进入，他放缓车速，未曾料想在别墅区外的绿化带旁，瞥见一个急匆匆朝前走的身影。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开始准备高三开学季的事宜，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许是认错了。他没有放在心上，打过方向盘驶进小区。 方铭还在世时，方晏来这里的次数已是少之又少，通常只在生日、中秋、除夕等重要节点出现。这次他原本也未答应，最后方南振直接下了命令，让他回来吃饭。 进门后餐桌上已经摆放着不少食物，客厅里付芸正在和方琼看服装店送来的秋日时装画册，看到他进门后没有停止原本讨论的话题。 “想不到她小小年纪，能说出这种话来，什么叫帮忙支付学费，方家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欠她的，脸皮倒是厚得很。”付芸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翻过画册，语气中都是轻蔑。 “赔偿款都给了他们，怎么还是不满足。”方琼开口。 从只言片语中，方晏意识到，她们谈话的主角是周沁。刚刚在小区外，他遇见的那个身影，真是她。 “贪得无厌！看到她那张脸，我心里就堵得慌。”付芸依靠在沙发上。 “打发掉就好了，怎么还生气呢？刚才人都要哭了，这还不够解气的。明天我带您去做美容，最近办卡的那家店，服务倒是很不错。”方琼捏捏她的肩膀。 “这里又不是什么收容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想往这里挤，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付芸冷哼一声，瞥见不远处的身影没有任何变化，也消减了激怒他的心思，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可以了。她嗔怒地看着女儿，“你把心思往姚家放放，早点生个外孙，我好帮你带。” 方琼神色倏然黯淡，却很好地隐藏了起来：“顺其自然吧。” 这顿饭吃得并不寻常，接近于鸿门宴。方南振告诉方晏，他多年好友家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双方约了下周五聚会，让他空出时间去参加，顺便认识个新朋友。 他放下手中瓷勺：“刚好不巧，下周五要出差。” “往后缓缓。”方南振没有同意，脸色威严地看着桌上三人，“都把事情提前安排好，下周五谁都不能缺席。” 餐桌上空气凝滞，没有人交谈，打破令人窒息的氛围。付芸露出一丝冷笑，方铭这才没走多久，他就已经按捺不住地要给方晏介绍相亲，往后日子也还不知要如何器重。再看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她心底的恨意又滋生出来。 晚饭结束后，方晏独自去花园抽烟，回屋后一楼厨房里还有人影晃动。曾阿姨正在做最后的清理工作，看到他的身影后，急急走出来：“要回去了吗？” “时间也差不多了。”方晏朝她笑笑，“身体好一些了吗？我托朋友买了些治痛风的药，到了后让小陆送过来。” “我没事，你花这钱做什么。”曾阿姨在围裙上擦干手，“下午我给你做了一些绿豆糕，带回去想起来的时候吃一点。你平时应酬忙，一定要注意好好吃饭，要是能够常回来，我也可以多给你做一些爱吃的。” 她将整齐餐盒从厨房冰箱里取出来，装入塑料袋中朝他递过去。 “曾姨有心了，这绿豆糕是我最爱。”他难得地眉目和煦，“手艺一直不减当年啊。” “就会乱说。”曾阿姨朝他摆手，“我这毛病也好不了，现在做事情越来越慢，记性也差。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干多长时间。阿晏，你要是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 方晏点头，又问她：“周柔莉的女儿下午过来了？” 曾阿姨叹气：“来了，说是来借钱上学。真是可怜，和刚见面的时候变化太大了，原本俏生生的模样，现在又黑又瘦。这当妈的才走没多久，要是看到孩子这么受罪，心怎么安得了啊。” * 晚风悠扬，混合着江面的水汽拂过来。 方晏将车停在沿江路旁，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无人接听，他也没打第二遍，直接驱车回了住处。 九点多，周沁将电话回了过来。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询问方晏为何联系她，只是轻轻问道：“方先生，上次说的钱，还可以借我吗？” 她坐在一楼房间里，肆虐蚊虫叮着白皙小腿，点燃的蚊香威力甚小，电风扇摇出热风，身上布满细汗。外面客厅里的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甚至能够清晰听到演员的对白。台词说得声嘶力竭，让人猜测演技是否也夸张到过度。 这世界荒诞得像一场闹剧，可她挣脱不开，只能顺着自己的角色定位，继续咬牙演下去。可是在幕布被拉下前，她想为自己的舞台争取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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