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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庚愣住了。 “我的父亲，几年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李医生起身走到窗前，傍晚的天上抹了几缕彩霞，像是谁扯下了一丝一丝的彩色棉花糖，吹了一口气飘上了天，“我也是在他渐渐忘事了之后，给他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才偶然发现了一本日记本，上面记有他特别想做的一些事，从很久开始记录，不断添加，做了就打钩。 我看到有一条被划掉的，居然是‘我也要去造火箭’，然后后面接着的是‘能继续读书就好了’，也划掉了；再后面是，‘要给幺弟赚钱读书’、‘要挣票子娶媳妇儿’……再到近几年，变成了‘等孙子上了小学，我想学用无人机拍摄’。 我很惊讶，我第一次知道我爸曾经梦想造火箭，还想学无人机航拍……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梦想反对者’的形象呢。可是又怎么样呢，后来孙子终于上小学了，而他现在的状态再也不可能学了……” 窗前的他穿着白大褂，头顶的空调吹得窗帘一摆一摆，打着他的肩头。 “小顾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呀，任何从后往前看的审判，为当初去扼腕、去后悔、去假设，都是不公平的。你只能问问当下的自己，什么是你特别想做的事，他在你的人生清单里吗？你有没有勇气去为了它拼尽全力，直到真的没有办法只能把它划掉，那也只能怪命运弄人。就像我爸，我相信他是真的为之奋力一搏过，但终究打不过命运，书都读不了，造什么火箭。所以他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作为过来人，他并不希望我有那么苦。其实也就是现在，我才理解了他当年的反对。但这个梦想你知道的，它真实存在过，你认真地活过。你对天空的向往，骗不了你自己。” 顾长庚沉默了。 他过去不到三十年的生命里，都在和“无序”做抗争。 他没有什么人生清单。 “小顾，我知道你是做人工智能的，这东西已经对整个世界产生了不可逆的改变，也许你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便失控如侏罗纪公园。但你想想，你不研究，就没人研究了吗？你不去倒腾，就没人去倒腾了吗？同样是乘风而上，科学毁灭人类还是造福人类，最终看的还是发心。” 无来由地，顾长庚胸膛里仿佛升腾起一股力量，像是由远及近的鼓声，低沉而坚定有力。他走向窗边，茶褐色的眼眸里有了一丝果敢和冒险：“李医生，那你要加入吗？” 李医生接过顾长庚递过来的平板电脑，上面是他对Horae项目的粗略笔记和思维导图。他拿着平板低头在咨询室里来回踱步，半晌，垂下手来，很快又拿起来，低头继续走。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好小子，你到底是过来想要被我说服的，还是过来说服我的？我怎么觉得我入套了呢？” 顾长庚摇摇头：“李医生，我这几天一直找不同的人聊，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我是一个及其追求逻辑的人，凡事要输入不同的条件、规则、数据，最终推导出完美路径。但我发现，这次很难。” “那应该恭喜你，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人生很漫长，你要多尝试一些不确定性和失败，生命遇到bug不是坏事。还有，你不要整天窝在纸扎作坊，你是个大活人，就应该多跟活人接触，有事没事就多找人唠唠嗑……” “我这不是找你了。” “你找我……咳咳，你这个唠嗑每小时收费有点贵……”李医生扶额，“我的意思是你要去多交交朋友，交交女朋友也行，话说我上次叫你见我表妹的女儿你见了吗？” “见了，她很开心我给了一些建议，然后最终确定了读研的方向。” “啥？！” “所以李医生，你加入吗？”顾长庚目光炯炯，往前一步寻着对方的目光。 他心里打了个突，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不是……你是要我今天就签字画押吗，这么大的事你总得让我回去想想。我告诉你，你这项目是要上报FHI的，不然……” “会的，我导师是那里的研究员。” “你……”李医生端了个水杯笑出声来，“小顾啊小顾，估计你现在脑子里的图书馆，只打开了那一格抽屉咯。”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全黑。 顾长庚却没有什么饿意，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拿出了手机。 只响了两下，她接了电话。 “喂，”夏焰也不寒暄，单刀直入，“你既然打给我，想必是想好了条件。” “合作可以谈，但我要按我的方式来。” “成，那出来聊聊？”她不是能等事情过夜的性子，鱼儿既然游过来，岂有可能说你等等我明天再钓你？“去你那还是去我那？” 话一出口，两头的人都静默了。电话里连呼吸声都变得不对，听在耳里像是奇异的电流声。 夏焰慌忙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去我惯常去的小酒馆，还是去你惯常在的扎作坊？” 停了两秒，他说：“去我那吧。” 她有点想咬舌头，这乌漆嘛黑的去一个阴森森布满了花圈纸马的纸扎坊吗？夏焰你真是作死啊…… “要么还是……” “我是说，去我家。”
第14章 -7】 来到一幢带院别墅门前的时候，夏焰还是忍不住暗暗看了顾长庚一眼。 果然是个不缺钱的。 看出她在想啥，顾长庚淡淡说了一句：“房子是涂陡的，用来做我们的工作室，我平时就睡楼上。” 原来是工作室啊。 “哦……那土豆住哪儿？”她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隔壁小区。”顾长庚抬眼，虹膜识别开了锁，门自动缓缓打开。 夏焰回头望了一眼，附近小区貌似都是公寓住宅，又想了想这个地段好像在网上挺有名，刨根问底了一句：“隔壁的话，是拆迁户吗？” “嗯，”他随口应了声。 夏焰心想，真是不能小看每一个踢着人字拖到处晃的人，房本都是一栋一栋的。 适时电话响起，顾长庚示意她自己先进门，回头接电话：“我就在门口，你在哪。” 夏焰走进去，院子里的灯感应到人，次第亮起，柔柔地倾泻在青石板地上。这时她身旁响起一把绅士的声音：“这位女士，您想换鞋吗，这样会舒适一些。” 她着实吓了一跳，向一旁望去，却见一个半人高的圆球型物体缓缓移过来，停在她面前，上面的平板上显示着一个像素笑脸。它圆溜溜的身体底部慢慢弹出一个托盘，一双白色的女式拖鞋静静地躺在上面。 “噢，谢谢……”夏焰慌忙把自己的鞋换好放在托盘上。 “不用客气，您可以叫我Galaxy，”平板竟稍稍动了动，似是在点头致意，“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女士？” “夏焰，你不要用‘您’。” “好的，夏焰，你想喝点什么吗？咖啡、气泡水、温开水？” “咖啡，谢谢。” “不用客气，美式可以吗？最近奶泡器有点坏，咖啡机维修师还没有来。”平板上的像素表情眯了眯眼。 “可以，加冰，谢谢。” “不用客气，夏焰。”平板上出现一小行字：咖啡制作中。 她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到处张望。院子的左边居然是一整面墙的玻璃缸，里面是石灰岩壁，仔细看还有些洞穴和低矮的灌木。右边是一个巨大的池塘，水中微光幽静而神秘，几片荷叶慵懒地飘于水面，就是好像没看到鱼。周遭都是茂密的绿植，从地面蔓延而上，巨大的蕨类植物伸延出枝叶，侧边的石壁是蜿蜒而上的藤蔓，交织缠绕如繁复的掌纹。 玻璃缸和池塘的青石板上各投影出一行字，夏焰好奇走上前读： 孔明今天胃口不错，就是门外有只猫老叫，它有点烦。 莎士比亚最近都有点忧郁，老躲起来，Mars你有空多陪陪它吧。 夏焰忍不住问出声来：“谁是孔明啊？” “Mars养的一只环颈蜥。”Galaxy友好地在一旁解答。 她定睛细看，果然在岩石山尖趴着一只蓝绿色的蜥蜴，比巴掌长一点，一动不动地仰着脑袋。 “啊？他为啥叫宠物蜥蜴做孔明？” “因为它从小就很喜欢一动不动看着天空，Mars觉得它在观星象。” “……”夏焰有点无语，这什么脑回路，“那莎士比亚呢？” “一条锦鲤，不过躲起来了，它会十四行诗哦。” “啥……”她笑出声来，“你的主人是不是有点古怪。” “更正一下，”Galaxy的像素眼睛睁大，正色道：“首先，Mars不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朋友；其次，他一点也不古怪，他很有趣。” “好的，抱歉。”夏焰低头看手机，屏幕白光荧荧，“可是十四行诗厉害的是意大利诗圣彼特拉克不是吗？他怎么不叫它彼特拉克？” “夏焰，你直接问我就好了呀，在AI面前没必要上网搜索。”Galaxy似乎有点不满。 “好吧，在你面前承认自己文盲好像也并不是很羞耻。”夏焰耸耸肩，举手投降。 “因为‘彼特拉克体’的结构是四四三三，而莎士比亚惯常用的是四四四二。”Galaxy露出笑容，“等哪天它出来了，你可以看看。” “我要……看什么呢？” “看它吐泡泡，节奏是四四四二。” “……哦，是这样，”夏焰恍然大悟，“Galaxy你真有趣。” “谢谢夸奖，有趣的是Mars。” 身后有人渐渐走近，脚步无声，但她感受到了。 “夏焰的冰咖啡好了，跟你的温开水一起送过来吗？”Galaxy问她身后的人。 “送去客厅吧，我们要在那聊点事，谢谢。”顾长庚左手提了个小箱子，右手指指前方，让夏焰往里头走。 “你家……有点意思，我没想到你会养一只蜥蜴和一条锦鲤。” “因为这两个，比较安静。” 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因为性格寡言也比较少朋友，李医生建议他试试养宠物，多跟动物互动会有助他的人际交往，于是他便养了条蜥蜴，毕业后还专程托运回国。回国安顿好后，又多养了一条锦鲤。 李医生提建议的时候，是没想到他居然会选两种不发出声音又跟人没什么肢体接触的动物。 也好，聊胜于无。 “你有想过把Galaxy做成仿真机器人吗？”夏焰看着远处捧着杯子缓缓而平稳移过来的Galaxy，问道，“现在技术应该挺成熟了。” 顾长庚慢慢从Galaxy那接过温水，又递给夏焰冰咖啡，然后对它说：“你先休息吧，我晚点再找你。” Galaxy比了个OK，又缓缓移走了。 “可以，但不想，家里多个‘人类’让我不太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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