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祈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把头往一侧偏了偏,那双没什么光彩的眼睛只盯住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江稚茵看见他的唇又抿起,轻缓地发了个“嗯”的鼻音。 离得近了,他耳朵上那串耳洞看得更加清楚,像是刚打没多久,还不太成型,甚至能看见暴力撕扯过的痕迹。 江稚茵搭在他肩上的手蓦一下失重,她连呼吸都变轻,眼睫翕动好几下,默默收回手,弯腰抱起自己的书,开了柜子的锁以后发现两格都是空的,闻祈一本书都没往里放。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在专注地写作业,因为戴着助听器的缘故,很少有人跟他搭话。 胡璐恰好接水从这里经过,看见她找到了新柜子还为她高兴:“你跟谁拼一个柜子啊?” 江稚茵把柜门上锁,回头笑笑:“闻祈,他柜子是空的。” “嗷。”胡璐像是习以为常,“他不订教辅书,练习册也只订了必要的一部分,书少也正常。” 江稚茵愣一下:“那老师平时讲习题的话他怎么办?” 胡璐一撇嘴,耸了耸肩膀:“那就得问问他自己了。” 她左右观望了一下,才凑过来小声跟江稚茵说八卦:“他是孤儿,没家长,是成绩好才被学校收进来的,学校出了大半学费,加上每年的补助金才勉强支撑生活,哪有那么多钱买练习册,上次聂政豪他们去外面吃饭还碰见他兼职。” “就聂政豪那一双AJ球鞋,都够闻祈过一个月的。”胡璐长声叹气,“唉,世界的参差啊,有人天生住高楼,有人生来埋地底。” 钥匙的凸起嵌入了掌心,江稚茵后知后觉感到疼痛,缓慢把手松开,走回自己的位置把钥匙给了闻祈。 “我把上面那格空出来了,你可以用。” 闻祈头也没回:“我用不着,你继续用。” 江稚茵默了默,又斟酌着开口:“今天晚上我还能去你那儿吗?” 前面的人眉心微皱,她赶忙摆手解释:“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跟邓林卓问点事儿。”她声音越说越小,“你又不乐意告诉我。” 闻祈写字的手一顿,笔尖往纸面上顶了顶,眼睛略有些失焦,表情让江稚茵捉摸不透,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发觉自己从小到大都看不懂这个人,小时候是因为闻祈不会说话,看不出他的心事也正常,现在他听得见、也会说话了,江稚茵还是看不懂,兴许是多年没见,生分了的原因。 少年掀了唇,只单薄地吐了两个字:“可以。” 晚上九点半,闻祈像以前一样最后一个出教室、关灯、锁门,江稚茵捏着书包带子跟着他走,晚上视线昏暗,他住的地方又偏僻,有好多路段没有灯,江稚茵使劲的眯着眼往前摸索,不料还是脚下踩空了一块儿,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侧边的闻祈扯住了胳膊,往他怀里带。 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了,不知道哪门哪户的狗栓在门口忘了牵走,在悠长的深巷里不停吠叫着,江稚茵耳尖微动,听见他沉重又缓慢的心跳与呼吸。 她掀了眼,看见星空之下一双与夜色即将黏在一起的黑眸,深眸半敛,视线从她的额头扫到唇下。 在她站稳以后,闻祈松开了他,撇开眼睛悠悠吐字:“报应。” “什么?”她不解。 他有意无意旧事重提:“谁让你小时候一直把胡萝卜往我碗里扔,现在得夜盲也是活该。” 夜风习习,在拥挤的燥热空气中,江稚茵嗅见他身上掠过来的清凉香气,耳边恍若滑过一声脆响,眼前出现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站在凳子上替她往窗棂上挂风铃。 风铃被风牵动,泠泠作响,那时的闻祈侧低着头,唇齿张合,独独会念一个词: ——“茵茵。”
第3章 金鱼 这次的卷帘门直接是半开的,狭小屋子里的灯光像雾一样弥散出来,闻祈两只手掀起卷帘门,发出如拖拉机般剧烈的声响。 邓林卓在屋里叫唤:“你轻点,怎么感觉这门都快折了——” 在看见外面的江稚茵以后,他的话越说越慢,嘴里叼着的面条滑落到碗里。 屋子里还多了个人,体格壮实,虎头虎脑的,顶了个锅盖头正在吸溜面条,看起来有十几岁了,但是拿筷子的方式都是错的。 邓林卓用胳膊肘顶了顶旁边的“傻大个”:“小马,小马,别吃了。” 马世聪囫囵咽下嘴里的面条,把脸从碗里抬起来,提溜着一双眼睛瞅着江稚茵。 “这是……”她有些不太确定,“大聪明?” 比小时候圆了一圈,差点认不出来。 闻祈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像是有什么洁癖,江稚茵跟着他把书包往床上搁,蹭到床角坐着。 马世聪仅是看她一眼,像是不认识她是谁,继续往嘴里塞面条,邓林卓“诶”一声,夺了他的筷子,指了指江稚茵:“你这么大的脑袋怎么不记事,以前最喜欢跟着‘知音’屁股后面跑,现在忘了个干净?” 空气静谧下来,江稚茵面上的表情有些僵,马世聪干脆把空碗也往邓林卓手上放,说话声音像熊一般浑厚:“再来一碗。” “来你个头!家底儿都被你吃空了!”邓林卓气急败坏,几乎要跳起来。 闻祈拉开橱柜的柜门看了两眼,拎出半袋子宽面条:“还剩一点,还煮吗?” 马世聪像小孩子一样,快速大喊:“要吃的请举手,不举手的没有!” 说着,他把手高高举起,邓林卓习惯了跟他抢,也把手举了起来。 江稚茵坐立不安,眼睛四处乱看,随波逐流地小心把手举起,然后尴尬地笑笑:“那……加我一个?” 马世聪朝闻祈伸出三根手指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三碗。” 江稚茵在一边默默看着,邓林卓又咳嗽两声,把上衣往裤子里掖了一下:“嗐,你也知道,小马脑子不太好使,可能还得一阵儿才能记起你来。” 车库里也没装抽油烟机,灶火一燃起来,气温就更高了,能听见沸水咕噜噜冒泡的声音。 “没事儿。”江稚茵低眼搓了搓腿,“都过这么久了,记不起来才正常。” “他就是没对上号儿,小马记得你的,老是把‘知音是大英雄’挂在嘴上,经常念叨。” 身后“啪嗒”一声响,闻祈的筷子似乎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又俯身去捡。 听到这话的瞬间,江稚茵的身子也禁不住一僵,眼睑半垂,视线晃了一下。 好多年前,也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 “知音?”马世聪突然喃喃,重复念叨,“知音是大英雄,但王奶奶说她不会回来了。” 闻祈突然开口岔开话题:“你不是有问题要问?” 江稚茵连连“哦”了一声,她把目光投在邓林卓身上:“我想问问王奶奶现在葬在哪儿,我好久没见过她,没想到她就……没了。” 在她说完以后,邓林卓想了好半晌,推敲着:“在西郊的山上,具体哪个山头我说不上来,那块儿也没个标记,王奶奶也没别的家人,当时就是我们几个处理的后事,没钱,连块墓地也买不上,最后只能载到那块儿的山上把骨灰盒埋了。” “你想去她坟头拜拜?” 她点头。 闻祈端了一碗给江稚茵,让剩下的人自己去锅里挑面,邓林卓拍拍裤子站起来:“行,等你哪天空了就联系我,我捎你过去。” “那待会儿把我微信加一下。”闻祈这么说着,扯了张纸擦筷子,再递给江稚茵。 江稚茵咬重第二个字:“加你微信?” 他似乎并不打算在晚上吃东西,随意收拾了一下周围的东西,拎着她的书包的时候感受到吓人的重量。 邓林卓解释了一句:“我老爹怕我打游戏误事,不给我办卡,你到时候联系闻祈就行,反正我俩住一起。” 他养父是开夜车送货的,晚上基本不着家,生活费倒是没少过他的,但邓林卓也三天两头见不着他老爹的面。 江稚茵“嗯”了一声,挑了一筷子面条进嘴里。 这面条煮得久,又软又薄,很吸汤汁,就是吃到最后挑不起来,只能端着碗呼。 她们仨各自捧着一个碗吃面,闻祈拿着一个稍微亮一点的台灯,摘了助听器,半靠在床边看书,一只手捏着页脚,另一只手缓慢地揉搓着耳朵,像是耳朵有点不舒服。 江稚茵本来想问问他怎么不吃,见他都把助听器摘了也不好再跟他搭话,只能问邓林卓:“他平时不爱吃夜宵吗?” 邓林卓含了满口的面,嘴上一时没把门儿,秃噜出口:“我们这儿平时也没别人来,就三双碗筷,你用的那套餐具还是闻祈的,他也没法儿吃啊,端锅吃还少一双筷子。” 他一下子怔住,抬眼看了眼闻祈,又想起昨晚他跟自己说的“不要多嘴”的话,眼睛往下一低,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的样子。 摇头的风扇正好晃到江稚茵这边,一股热风吹上她脑门,她突然觉得碗筷变得烫手起来。 毕恭毕敬地吃完剩下半碗面条,江稚茵才如释重负地搁下这沉重的碗,呼出一口气。 闻祈拿起床头的助听器重新塞进耳朵里,拎上她的书包,江稚茵的视线跟随他,狐疑问:“你拿我书包干什么?” “送你回去。”他在门口蹲下身子系鞋带,“外面太黑,不安全。” 没想到他人还挺好的。 出门以后他重新把卷帘门往下拉,江稚茵才看见他领口空了一颗扣子没扣,两只胳膊一弯曲,领口往前鼓,上衣笼住的一切都浸泡在昏暗的光影下,三分暴露,七分昳丽,像匿在层层纱帘后欲说还休。 江稚茵迟疑地把视线移到一旁的电线杆上,压低声音碎碎念:“……长针眼啊。” “江稚茵。”他念她名字时声音缓慢,惊得江稚茵打了个激灵。 闻祈背着她的书包,脸上的情绪很淡,似乎什么也没发现:“站在那儿干嘛?” 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视线,讪讪移步过去。 等她再佯装不经意间瞥过去时,那颗扣子已经扣好了,闻祈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连眨眼的幅度都没有变化,江稚茵突然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那颗扣子压根没有敞开过。 她松掉一口气,把双手揣进口袋,突然想起来一点事儿,摸了摸鼻头:“那什么……我的书都放在柜子里了,我也不是每一本都用得上,反正钥匙在你手上,有需要你就自己拿着看,顺便帮我写个注解什么的更好。” 身边的人没说话,只有脚步声一道接着一道,江稚茵忍不住侧头去看他,催促着:“你听见了吗?” 闻祈依旧双眼直视前方,视线没有丝毫转移,平淡回应了一句:“没听见。” 撒谎,没听到还回一句? 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江稚茵看见江琳正在楼道口上举着手机,像是在打电话的样子,瞥见她了以后才把手机放下来,小跑过来,嗔怪般打了她一下:“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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