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江稚茵慢吞吞说了一声。 闻祈有些走神的样子,没多做回应,把她扶到车上坐着了。 车刚刚启动,他突然倾身过来,长臂一身,摁开了她这边的车窗,外面的风吹散她的头发,江稚茵的意识渐渐回笼,眼前的景象也不再像满是噪点的老旧电视机,一帧一帧变得清晰起来。 她数着闻祈睫毛颤动的次数,一下、两下、三下,好多下,这频率渐渐和她自己的心跳声重合,江稚茵的呼吸渐渐变快。 到家以后,闻祈转开门让她先进去,然后去橱柜里翻找到可以吃的甜食。 “你小时候也犯过低血糖,只是你自己忘记了。”闻祈回忆着。 江稚茵看着他,“我自己都忘记的事,你为什么还记得?” 他的眼睛眨了又眨,像是有台风钻了进去,瞳孔就是台风的阵眼中心,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她仿佛置身于这场风暴的顶端,但又被人温和地包裹住,于是可以一直傻下去。 江稚茵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不敢继续凝视他,于是把眼睛低了低,睫毛扑腾几下,看见闻祈指尖浅得已经快要消失的齿痕。 他似乎察觉到这份抵抗,察觉到蜗牛缩回的触角,却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就好像分外珍惜,好像想要被心甘情愿地爱上、被吞噬,为此他可以抛出自己所有的饵料,哪怕以自身皮肉为引。 像卓恪方那样被爱上皮肉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江稚茵对他的皮囊似乎也没有很大的兴趣,闻祈归咎于自己长得不如卓恪方那般正气俊朗,他总是一副阴郁相,所以无法用身体吸引她。 ……这很可惜,他要是长得再漂亮精致一些的话,勾引似乎会容易许多。 邓林卓转了步子,坐到沙发另一边,江稚茵缓缓松掉一口气,结果下一秒这口气又立马被吊起来。 “因为身体记住了吧,你所有的情绪,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生过什么病,别人做什么事会让你不高兴,都被肌肉记住了。”邓林卓淡声道,偏开头又看向那扇窗户,仿佛被什么独特的魔力蛊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重复打这么多耳洞吗?”这语气淡如水,轻飘飘的像一阵雾,从他齿缝里一点点逸散出来,“因为想让身体记住一些东西,以此来唤醒大脑证明他还活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很恋痛。”他声调愈来愈轻,“简直像得了什么下贱的病。”
第28章 金鱼 这句话说完以后,两人皆是沉默,江稚茵突然发觉自己的语言系统出现了宕机,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电视机不断飘着雪花的显示屏,接收到了错误而无法处理的信号。 邓林卓口中所说的那个词对于江稚茵来说一时无法理解,她似乎从未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癖好,只是下意识地开口安慰着:“……也不能这么贬低自己。” 他并未表露出什么太明显的情绪,似乎也知道这只是她顺嘴说出的敷衍关心,唇角降下很细微的幅度,睫毛也往下坠,虚虚掩住眸中翻涌的郁色。 “你真的能接受?”邓林卓继续说,声音弱似呢喃,“其实并不是非常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 已经难以记清第一次扎耳洞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可能是初三,也可能更早,应该就是他把江稚茵留下的风铃摔坏的那一天,下午对着洗手间缺了一角的斑驳镜面,直接用院子里捡的钢钉把耳垂穿透。 疼是很疼的,他一边用力让尖端刺穿他的皮肉,一边面不改色地咬紧后槽牙,漆黑的眼瞳在注视到自己耳垂的血洞渗出一滴滴鲜红色的血液时,就会感觉到心里的压抑稍微消失掉那么一些。 因为那时他不仅很恨江稚茵,也恨透了自己这一对无能的耳朵,所有人避他不及。 他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脏的东西,像放在水果店无人购买的生了虫洞的苹果,到最后只有溃烂到渗出酸水的下场。 没有做正确的消毒处理,耳朵很快就呈现溃烂的迹象,王奶奶下不了床,就托邻居带他去医院,在包扎好后,王奶奶一边流眼泪一边问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老人责怪自己无能,在他最需要依靠的年纪瘫了双腿。 邓林卓只是轻轻笑,说并不是她说的那样,可又对事实绝口不提,更是在耳朵即将愈合的时候进行了二次伤害。 只是后来他做得很小心,再加上王奶奶那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更是没人会注意到他,邓林卓的耳朵也就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仿佛就回到了他第一次用钢钉狠狠往耳垂上扎的那一天,他似乎就置身于那面破损已久的镜子面前,手里捏着那根长了锈的钉子。 邓林卓稍微走了下神,开始细数自己那些很久没有回忆过的时光,但记忆的碎片似乎已经开始变得模糊,所有的苦痛与那小小的、蹲在窗户边翘首以盼的希冀都像发黄发淡的旧照片,逐渐遗失在亘长的岁月长河中。 邓林卓一直知道江稚茵是个心软善良,天真到可怕的人,他一开始就是瞅准了她这一点才接近她。 她会饿着肚子把自己的早餐留给别人吃,会偷偷帮外面的小孩写抄写作业,攒到的钱却连个糖果都舍不得给自己买,是一个天真到可怕的人。 无所谓,反正江稚茵不会知道他怀揣过一些龌龊的心思,也不会知道此时坐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是个多么惺惺作态的人。 邓林卓表情放空,走了几秒的神,复而听见江稚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还是那样,用那副一视同仁的热忱口吻说话:“会治好的,你和你的耳朵,都能好起来的。” 那一刻,他简直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 明知道他聋得不能再聋了,却还是能说出这种话,不知道该说是傻还是天真。 但这股纯白的炽热又确实让他挂念多年,连心脏都攀爬上蚀骨的麻意。 江稚茵一贯参不透他怀揣的情绪,此时看着他抿开的唇角,还以为自己的话有鼓励到他,本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脑袋,手指刚探出去,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收了回来。 她克制了一下,突然觉得口舌干渴,端起邓林卓为她泡的蜂蜜水一口饮尽。 江稚茵绞弄着衣角,另起话题:“他明天要回家一趟,大概周日下午回来,房东当时只给了他一把钥匙,先留给你,他回来了以后再去配新的。” 她的身份证是初中的时候办的短期的,现在也快到期了,就想回去更新一下,顺便陪陈雨婕一起去做定期的检查。 陈雨婕的爸妈这几天走亲戚,都不在家,江稚茵就想着陪她一下,两个人搭个伴总归让人安心一些。 因为滨城地理位置更偏北一些,气温也比海城低一些,江稚茵在海城尚且只穿个秋衣秋裤,在滨城得加毛衣。 下高铁的时候,冷风迎面一刮,江稚茵原地打了个冷颤。 因为是临时回来待一晚上,江稚茵并没有带衣服,下车以后跟着去陈雨婕家休憩了一会儿,两个人点的外卖还要一会儿才到,江稚茵从自己随身的小钱包里掏出两对耳饰来。 陈雨婕惋惜:“他没有耳洞。” 江稚茵摆摆手:“他也没有,这是耳夹,你看,他买了一对差不多的蝴蝶形状,以后他俩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戴,晚上回来就摘掉。” 蝴蝶翅膀上还镶着彩色的水钻,江稚茵的是粉色的,陈雨婕的是蓝色的,水灵灵的像刚从池塘水面上飞起来一样。 她替陈雨婕夹在耳垂上,还问她痛不痛,松紧是不是合适,两个人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江稚茵盯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嘻嘻笑出来。 吃过饭以后两个人才悠哉悠哉地向医院赶,她陪陈雨婕去了医院三楼的肾内科,因为是周末,医院里排队等着叫号的人还有不少 江稚茵在外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想去厕所,走出肾内科的时候看见对面是心血管内科,里面的人要少一些,于是她很清晰地看见了江琳的身影,从科室里出来,手里捏着一沓白色单子,正囫囵往包里塞。 那几秒里,江稚茵以为自己认错,也许世界上有另一个人也住在滨城,也背着PINKO的小皮包,也有那么一件灰色针织衫的外套。 她在原地呆了几秒,然后拿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隔着一个六平方米大的圆形扶梯,江稚茵看见对面穿针织衫的女人停下脚步拿起了手机,与此同时,她听见江琳的声音从自己手机扬声器里传来。 “干什么呢,她还在上班。” “……妈,你去心内科做什么?” “……” 电话那边稍显沉默,对面的江琳讶异地环顾四周,终于看见了站立在对面的江稚茵,江琳把手机慢慢拿远,最终只是低头摁了挂断。 江稚茵绕过环形扶梯,一步一步走近她,又不死心地抬眼看向她身后的科室牌,明晃晃地写着“心脏内科”几个字。、 “你不是说身体没问题吗?发给她的检查报告是假的吗?” “……她就来做个检查。” 江稚茵朝她摊开手:“那把你塞进包里的东西给她看。” 江琳踌躇了一会儿,心知这次绝不是含糊一下就能糊弄过去的,于是只能任由江稚茵掏出她刚塞进皮包里的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页。 最后的诊断结果赫然写有【肥厚型梗阻心肌病】。 一种遗传性心脏病。 说明江琳早就知道自己有家族性遗传病,只不过故意瞒着不让她知道,如果不是她今天偶然撞见,或许等到某一天她在家里病发了,江稚茵都无从得知。 那几页检查报告江稚茵翻来覆去地看,每个偏旁部首却仿佛在她眼前跳舞一样,一个接一个跳进她眼睛里,然后顺着血管流到心里,在心脏上不断踩踏着。 “我没发现的话你就打算一直不告诉我吗?”她说。 江琳安静了很久,突兀叹出一口气:“告诉你只会让你增加无故的担心,无论你知不知道,这个病都在那里,又改变不了。” 妈妈揉弄着眉心:“我在这儿站累了,回去再说吧。” 家里的陈设变得很乱,江琳挑开沙发上乱丢的衣服,腾出一个位置,让她先坐下。 其实江琳的病情一直被控制得比较好,她心态放得很稳,并没出现过大喜大悲的情绪,秉持着活一天算一天的态度,从不与人置气。 “我选择领养孩子,就是因为我们家有遗传性心脏病,没必要再生一个孩子来人间受罪。”江琳两手交叉搭在大腿上,视线突然变得很空,“但我之前……有过一个孩子。” 江稚茵偏头看向她,江琳也回视她,嘴角向上扬起,神色变得温柔又惆怅:“在领养你之前,我生过一个孩子。” 她已经很久不曾提过那段仿若长在骨头上的疮痍一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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