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舒淮应了声好,又重新低头教清漪拼她的手办。 - 黑夜无边,霜雪依旧,孟舒澜今晚其实不必回景山,但她听张伯说江泠月在,便冒着风雪回了家。 车刚停到宁园门口,身后紧接着就有车灯照亮,她看了眼车窗外,是孟震英的车。 孟舒澜虽然心中有怨,但一家人的表面关系还算是和谐,她下了车,主动抽出车门里的伞撑开,踩着积雪来到了孟震英的车旁。 车门打开,一点轻微的酒气泄出,很快消散在风雪中。 孟舒澜叫了声“爸”,孟震英看她一眼,闷声应了,却没再多问什么,径直迈步就往宁园走。 往常卢雅君在家时都会主动出门迎孟震英,今夜没见到人,便忽地想起来今儿是周五。 正好家里阿姨迎出来,孟震英便问:“夫人还在棠园?” 阿姨应声回答:“是的,董事长,先生和江小姐也在。” “江小姐?” 孟震英疑惑:“哪位江小姐?” 孟舒澜闻言解释道:“是我朋友。” 孟震英忽地侧首看孟舒澜,黑夜将他的情绪隐藏了一部分,可孟舒澜还是看得很清楚。 猜忌,疑虑,埋怨。 两人对视一瞬,孟震英转身:“去棠园。” 孟舒澜撑着伞立在原地,指甲掐着掌心,按下了心头的憋屈和不满。 家中阿姨犹豫一瞬,问孟舒澜也去吗? 孟舒澜默不作声,转身往棠园走。 路面积雪未来得及清理,接驳车无法在积雪路面行驶,父女二人只能步行前往。 白雪覆盖整座景山,连身体呼出的热汽也会瞬间冰冷。 孟舒澜跟在孟震英身后,只觉得想笑。 她的心早就被这景山的冰雪封冻,又何故自我融化再受一次冻?以德报怨,不是她的作风。 接近棠园侧门,踏雪而归的脚步声中,似有清甜柔软的调子穿透风雪钻进耳朵。 孟震英顿了顿脚步,问身边的阿姨:“这大半夜的,是谁在唱戏?” 孟震英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不悦,撑伞的阿姨略略心惊,迟疑一瞬回答:“听这声音,怕是......江小姐。” 孟震英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孟舒澜。 孟舒澜也停下脚步,略抬伞檐看她这位冷漠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只听他冷哼一声,大步迈进了垂花门。 江泠月棋艺不佳,偏偏还被张伯硬拉着陪老爷子下棋,虽说有孟舒淮做军师,但遇上她这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强如孟舒淮也改变不了她输棋的事实。 江泠月愿赌服输,便应张伯的要求唱了牡丹亭的选段,皂罗袍。 好长时间不曾开口唱戏,江泠月一时还有些紧张,特别是对上孟舒淮那道专注的目光,她的心脏在控制不住加快跳动,愈发想要在他的家人面前表现完美。 张伯从老爷子的抽屉里翻了把折扇给江泠月,她利落一甩开,微风拂面,发丝轻舞,脚下轻盈一转,娇艳的面隐于折扇之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红唇微启,她轻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张伯和卢雅君特别捧场,江泠月才唱了一句就立刻叫好,连带着孟清漪也在孟舒淮身前蹦跳着拍手。 江泠月受宠若惊,面上笑意更甚,好像真的有杜丽娘初次游园时的惊喜之色。 手中折扇略略合拢,江泠月裙摆翻飞,左顾右盼,轻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此时孟舒淮眼中的她,眼波流转,身软音甜,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于她都是恰如其分。 世人只识她三分美,他却能尝她十分甜。 是他有幸。 江泠月再唱:[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张伯首先沉醉其中,跟着江泠月的音调摇头晃脑,好不欢欣。 烟花三月的江南,是江泠月口中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只是那杜丽娘心中,既怜春光又怜自己,遂才有这[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张伯和孟清漪叫好的声音掩盖了孟震英开门的响动,书房内无人知晓孟家父女已至,直到随行阿姨在书房门口探头,卢雅君才开口问:“震英到家了?” 一屋子人朝书房门口投去关注目光,孟舒澜侧身进门,一一喊过屋内的长辈。 江泠月一双明眸藏不住今夜的惊喜,她迎上前,一把将孟舒澜抱住,还高兴道:“澜姐,你终于到家了。” 江泠月在高兴之余,明显感觉到孟舒澜身体一僵。 她不知道,在这么多年漫长又重复的时光里,从未有人如此热情主动地拥抱过孟舒澜。 江泠月敏锐感知到了孟舒澜的异常,迅速退开了一步,问她有没有吃晚饭。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关心,孟舒澜却感觉很不适应,就连唇边的笑意也透着僵硬,像是还未从门外的风雪中回过神来。 江泠月回头,看见孟清漪靠在孟舒淮身边,全然没有要上前和自己妈妈打招呼的意思。她今晚也没再自作主张,安静退到一旁不作声响。 张伯说去厨房下点馄饨做宵夜,卢雅君起身去看孟震英,孟舒淮带孩子,孟舒澜坐到老爷子身边说话。 一家人团圆和谐的画面,唯独江泠月是外人。 心头猛地涌上来手足无措之感,她不由自主向孟舒淮投去求助的目光。 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孟舒淮恰好在这时候抬头,那一瞬间的对视,什么话都不用多说。 他拍拍清漪,轻声说:“去找泠泠阿姨玩。” 孟清漪也像是突然想起来她的泠泠阿姨,抱着手里的一堆玩具就去了江泠月身边。 江泠月抿抿唇,将笑意小心藏好,甜蜜却已从心头漫溢,迅速遍布全身。 孟舒淮起身往外走,听见父母在餐厅谈话的声音。 “少让他和舒澜的人接触,她那些个朋友揣的什么心思你这个当妈的不清楚?!大半夜咿咿呀呀的像个什么样子?!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戏子也叫你们乐得忘乎所以!” “你在说什么呢?!” 卢雅君并不知道孟震英这股子邪火究竟是从何而来,在她眼中,江泠月漂亮乖巧、真诚善良,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居心叵测?就是上不得台面? 况且江泠月并没有与自己儿子过多来往,哪有他说的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卢雅君心中恼怒,不满道:“人家是应爸的邀请来家里做客,这时候还在爸的书房坐着,你说这些是要叫人笑话我们孟家待人无礼吗?” 孟震英怒道:“她是晚辈我是长辈,谁敢说无礼?” “您在爷爷面前也是晚辈,您为何不问问爷爷,今夜这戏,究竟是谁想听?” 孟舒淮走进餐厅,面色已然因这些话而变化。 孟家一直以来规矩颇多,这么多年孟舒淮的性子也平和,他这辈子只为两个女人和自己的父亲顶过嘴。 一个是孟舒澜,另一个就是江泠月。 他的偏心自然而然,仿若天性。 餐厅和书房有些距离,孟舒淮却扔担心江泠月会听到他父亲的这些话。 他朝一旁的阿姨使眼色,餐厅门被合拢,孟震英的怒火也迅速烧到了他身上。 “你这是在说什么话?!” “莫不是我让你远离你姐姐的朋友这话还说错了?!她这些年为什么热衷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心里不清楚?” 孟震英起身走到孟舒淮面前,愠怒的语气里隐含警告意味:“你若想要你爷爷手里的股份,那就离那些莫名其妙、不三不四的女人远一点。雨薇马上就要毕业回国,你若能了却你爷爷的这桩心事,自然什么都是你的,但你若不能,也休怪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留情面。” 末了,他说了一句让孟舒淮不安的话。 “你别以为你最近做的事我毫不知情。” 眼见气氛不对,卢雅君立马出言缓和:“震英,这些话你非要在爸这里说吗?” 孟舒淮面色沉冷,眉头微蹙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能说,他不能不顾着书房里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 恰好张伯从厨房走出来,他看了眼餐厅里的一家三口,冲孟舒淮说:“舒淮,快去叫舒澜过来吃点儿东西。” 父子俩僵持的局面被轻易打破,孟舒淮转身,拉开门离开了餐厅。 江泠月刚才不知道孟舒淮的父亲也回了家,她虽是客,却也要懂礼,便主动跟着去了餐厅。 卢雅君在餐厅陪着孟震英吃宵夜,江泠月跟在孟舒澜身边,一起走到了夫妇俩对面。 她规规矩矩站好,温声招呼道:“孟伯伯好。” 卢雅君在桌子底下戳了戳孟震英大腿,孟震英这才抬头看人。 江泠月对孟家人的印象都很好,便也从心里默认孟舒淮的父亲是个好相处的人。 可当她猝不及防对上孟震英的视线时,她非常敏锐地感觉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和抵触,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极为敷衍的情绪,让她到嘴边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看来,孟舒淮的父亲不太喜欢她。 孟震英瞧了她一眼,淡声应了一句,便又重新低头用餐,并未将她的存在当一回事。 江泠月略有尴尬,是孟舒澜拉了她一下,她才跟着坐在了孟舒澜身边。 卢雅君怕江泠月多想,便主动问她:“泠泠,今天累了吗?要不要我让人先带你去休息?” 她其实能明白卢雅君的言下之意,一家人团圆,她一个外人还杵在这里不太合适,便说:“那就麻烦伯母了。” 她和孟舒澜简单说了两句话,起身走回书房同老爷子告别,张伯说外头雪大,主动提出要送她过去。 江泠月道过谢,临走前看了孟舒淮一眼。 她看不懂孟舒淮眸中那复杂的情绪,却直觉他在看自己的时候,有心事。 她收回视线,穿好外套拿着包出了门。 疏影楼的结构基本和月华楼一致,天色虽晚,园子也是一片雪白,但江泠月方向感很好,她知道月华楼离这里不远。 客房在一楼,张伯让随行阿姨带她去看房间,交代好一切之后张伯才起身离开。 进浴室之前,江泠月看了眼时间,快要到十一点。 她还以为今晚可以和孟舒淮一起跨年,一起许下新年的愿望,没想到自己身在他家中,却无法与他亲近。 她没多想,照常洗漱准备休息,可心里却莫名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出现在她见过孟舒淮的父亲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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