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这头,江衍鹤安静地躺在地上。 地上有一本被撕去几页的原版里尔克的《杜伊洛哀歌》,被他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世界各地的人,提供的礼汀的联系方式。 “英雄酷似年青的死者,他不为勾留所惑。他的崛起是存在。” “那里危机四伏,知他者寥寥无几。但突然激奋的命运,对别人阴沉缄默,却把他咏入他那喧腾宇宙的风暴。” “我从未听说谁像他。他模糊的声音,霎时穿透我,挟卷汹涌的气流。” 诗行密密麻麻,字里行间都是他对她破釜沉舟的坚定和孤勇。 但他冷血又孤绝。 宁愿别人万般误会,是他对不起她。 也不愿意,对别人讲述半点,那天晚上两人在月下淫靡缠绵的往事。 他冷白的骨节穿过散落的黑发,不想听对方的絮叨。 “哭够了没,我挂了。” 谢策清连忙求饶:“哥....别挂,我求你,你告诉我,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真的没有和翡珊上床,反而去找她了吗?” “你可以随便恨我。” 江衍鹤笑了,呼吸有些缓。 心脏有些闷痛,他蜷了蜷手指,抵在胸骨上,说出来的话却凉薄得要命:“活着,当面问她,不是更好吗?” 谢策清喃喃自语道:“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我更怕你活不下去......江衍鹤,如果你活不下去可以打电话找我。” “我没怪过你......我就是,我就是,我每想起她一次,我就难受,怎么办,我......” “难受什么。”江衍鹤起身站在镜子前,扯了一下脖子上松垮的领带。 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只被驯化又被抛弃的动物。 烦躁地埋头,他不耐烦地对谢策清说:“你不是很幸运吗?她那天晚上和你聊了那么多。” “不是,江衍鹤,你连这种醋也要吃啊!” 谢策清调大了音量:“我说你这人,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怎么——” 嘟——嘟——嘟—— 对方已经挂断了。 谢策清对着电话一阵一阵的发懵。 他已经戒烟了,这段时间在创业,起起落落的,外债堆积如山,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很辛苦。 只要看着天上的月亮,他就会想着,再熬熬。 或许明年开春了,就能收到品牌方的资金注入了。 再等等,或许礼汀就回来了。 再等等,天上的月,就圆了。 江衍鹤安静地躺在空旷的房间里,眼睑下有些青灰。 捏着烟的手指挡在眼睛上,睫毛上的湿,给骨节沾上了一点润泽的雾气。 他很厌恶当宽慰别人的角色。 会觉得那些人的哭腔,崩溃,都吵闹得心烦。 根本没有耐心听完。 可是今晚,另一种情绪占领了顶端。 好嫉妒。 恨不得把那个喝醉酒的男人摁死在海水里。 他喉结弧线起伏了一下,又想起床尾放着她的睡裙。 埋头。 水生香的气味还没有散去,浸入五脏六腑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颤栗又疯狂的快乐。 从来没有想过,做这种事。 但就是很渴求地宛如吸入毒粉一样。 “原来病态的是我。” 手指触碰到衣料的尾端,宛如触碰到对方背脊的幅度。 想象她紧绷的皮肤,和她抖得厉害的腿。 别人都以为他抑郁地快要得疯病。 其实在浅尝辄止的幻觉中,他逐渐变得癫狂。 反而比之前强十倍,百倍,千倍地想要独占她。 更容易嫉妒,更执着,更无法缓解她带给他的快感和引诱。 她吹响手中的魔笛。 他就会化身被她驯化的野兽。 他的情/欲就像黑暗里的暗潮汹涌的海水,铺天盖地,却最终带走沙滩痕迹,让人觉得悲从中来,一无所有。 - “我好像对你有一些印象。” 小贾开着车,在去往市郊的高速公路上。 他盯着后视镜里杨洵的脸,思索了一会儿:“让我想想......几个月前,当时我送江少去公司,那天晚上他和礼小姐有些不愉快。” “当时法务团队整理了很多资料,上面好像就有你的名字和照片。但是礼小姐说,这些人不明真相,被舆论和有心的人利用了,如果真的要起诉,他们这些普通人一定会遭受很严重的代价。” “她是普通人,知道谁都不容易,不愿意用钱和特权阶级压在他们头顶。” “可是这些人是怎么报答她的呢?” “明明知道朱家是怎么逼迫她的,他们还甘愿当刽子手,网上那些言论,我老婆看到都觉得惊心,他们就这样一刀一刀,亲手把她推向深渊。” “换做之前,江少一定会不死不休的。可是他却遵从了礼小姐的遗愿,放过了那些人。明明让他们索赔巨额补偿的......至于为什么要放过他们......我实在不知道,先生,你说呢。” “咳——”杨洵低低地清了清嗓子,怕对方不舒服,又捻了一下口罩的线:“赔钱也许是一种好手段,现在网络暴民麻木不仁,这是唯一能让他们刺痛的东西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光也变得暗淡起来。 行驶到山路。 路灯在树木的投影之间,呼啸的风声掠过车窗,又把大雪席卷至远方。 “杨先生,你刚刚问汤叔,江少是不是在坚持找她的时候,我也听见了。” “你想知道,他有没有相信她还活着吗?” 全世界所有人,不管是来提供虚假线索的人,还是之前认识两人的朋友,都在告诉江衍鹤。 礼汀溺死在幽深的海水中,再也不会回来了。 嘈杂的,令人窒息的波浪不断喧嚣着,从四面八方袭来,完全淹没了他。 将他掼到在幽深的海水,让他再也无法呼吸。 海底各种生物徜徉在头顶,就像站岗的警卫。 他没有抽身上岸的余地。 偏偏他们都打着为他好的名义。 “这样,小汀在天上也不会安宁的,阿鹤,不要再偏执了,给她办一个葬礼吧。” “......让她安息,好不好,不要让她的灵魂在冰凉的海水里,无休止地漂浮着了。” 所以后来啊。 他半山别墅的枫叶都是被她所种,枫叶落了满地。 第一片雪花落在半山那天,寸土寸金的私人地界,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坟墓。 她尸骨无存。 这里是一个衣冠冢,但是那人实在舍不得把她的衣服埋藏进土里。 江衍鹤端立在她的衣柜前,静默地站着。 这时候,他看见他的高中校服,还被那个人宝藏一样的放在她的衣服里。 江衍鹤躬下身子,埋头痛苦地喘息着,就像身体里的氧气快要被抽空,起伏的喉结滚动,但是吞咽不了任何。 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悲怆。 就像养了一只小猫,总喜欢躲在家里的角落里,咬主人的玩具。 但小猫摊上了一个很坏的主人。 他很糟糕,也买不起其他的新鲜玩意儿,甚至不太懂她的语言。 但猫猫却非常开心,和他有关的全部都当成宝贝。 直到有一天,他的小猫不在了,变成了冰凉的尸体。 他在偶然间,打扫卫生的时候,经过小猫熟悉的趴着的地方。 那里已经积满了灰。 却安静地放着,之前猫猫最宝藏的小玩具。 他的高中校服,藏在她的衣服和裙子里。 也是被她当宝贝一样的放着的。 可他再也没有小猫了。 看着那个笨蛋,宝贝地小心翼翼收集关于他的一切。 他就觉得止不住的难过。 江衍鹤选了很久很久,终于挑选出来一件衣摆和袖口,有微微开线的黑毛衣。 是她去巴塞罗那,唯一带走的羁绊。 还有她带到他家里的,两人初吻那天,他帮她拉上拉链的裙子。 裙子的衣料单薄一片,就像那夜她素裸着妆,纤瘦的肩胛骨。 江衍鹤细心的把两件衣服叠在一起。 他这段时间,忙着公司和去意大利寻找礼汀的下落,完全地消耗自己,已经非常非常疲惫了。 两件衣服,他抱了很久很久,也不愿放手,就这么蕴着他的体温,陪伴了很长时间。 “我的衣服陪她一起,免得她一个人,害怕黑,害怕水,不敢过桥。” “从此十八地狱我陪她下......咳......情劫我替她挡,忘川我替她记,苦海火山不会阻挡她,俗世茼蒿不会刺痛她,她安安稳稳地往自由走。” 一群亲信和家人都在他身边规劝他。 “江少,港岛那边的风水师说,酉时三刻到了,日暮将逝,就是火化的吉时。” 江衍鹤下颌微微抽搐着,鼻尖有些红,像是绷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真的不舍得,对和她有关的事物告别。 偏偏所有人都在告诉他,时间到了。 “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就把我也葬在这座山上吧,两个人挨在一起,就不算孤山了。” 江衍鹤还是不忍,周围的人把他拦起来,拉着他让他别做傻事。 他把两件衣服装进了一个小小的棺椁里,放进了火化炉。 那天并没有什么风。 可是细碎的火焰不停地跳跃爬升。 就像一尾火红的鹤的羽翼,在不断颤动,在振翅欲飞。 关于她的一切,都美得让人心碎。 光影比夕阳更红,可是已经黄昏,短暂地燃尽,就永远地落幕了。 墓地的第一捧土,是他用手,捧在掌心,轻柔地撒上去的。 棺椁安静的躺在坑底,就像睡在子宫里,小小的婴儿。 又静谧又安详。 第一片雪花覆盖在新坟上的那一天。 他捏着扫帚很轻柔地帮它拂去落雪,就像情人在白头,依然轻拍着对方的肩膀,宛如少女在思春期的缱绻一样无微不至。 人间白雪覆盖满头。 他想着对方在海里,被海浪冲刷着,不禁悲从中来。 再大的雪,依然在院里守着那方孤冢。 冬至那天,他靠在院子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旧梦。 梦到他拍下游艇那天,下暴雨,对方撑着伞,在家里的人工湖前面等他。 湖里的汀兰和睡莲开得很好。 她的声音嗲嗲的,说她希望他能给她养很多的水母。 醒过来的时候。 才发现那是一枕黄粱,心脏有些疼,撑起身来,抵住唇,咳嗽两声。 指腹一擦,才知道嘴角有淡淡的血。 他眉目冷淡,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之前胃不好,青白手背上,凸起的静脉上,还有一些营养针的孔。 但他谁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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