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三角梅下喂了一晚的蚊子。 冯钊明出来的时候一把薅住了臭小子的后脑勺,说可以回去了。电动门缓缓阖上,冯家父子并肩走在乌洞深夜里。 重熙岛至今也没有陆运交通,想上岛必须轮渡。十来年前,岛上的酒家为了揽客,还家家都系着小船快艇。之后没多久,政府相关部门出面管制,流域水资源的保护和污染的防护条令出台,几乎一夜间叫停了私营船舶。那夜,冯镜衡站在小艇前头颇有几分乘风破浪的快感,冯钊明喊他进仓来也吓唬他,这大半夜的,掉下去可不是小事。你老爹虽然不像你妈那叽喳喳地惯你们哥俩,但多少还是舍不得的。不像有的人。 冯镜衡那时候压根没半点心思在家族生意上头。只嫌烦,一脚迈回仓里,老头再抽烟,他更嫌烦。只问老头,你夜里捉我来到底做什么? 冯钊明半明半昧的笑容,不做什么,父与子,不是天经地义,啊? 于是老二再问,刚才屋里那位是谁? 谁?就这么说吧,他画幅画写笔字点石成金的变现能力。要不你妈怎么拼了命地要你们哥俩读书的呢。任何时代,文化人总归受人尊敬的。当然,我是不指望你给我读这么高的了,这些玩艺术的都是些神经病,要断子绝孙的。什么年代了,有几个正常人忌讳社交,躲起来避世的,不是脑子坏掉了是什么! 冯钊明难得啰嗦几句,说教也是舐犊。危言耸听老二,与其疯疯癫癫与世人都恨不得割席的傲慢,我宁愿我们一家子泥腿子。断子绝孙,我还干个什么劲!挣那么多钱有个卵用! 三日后,重熙岛上的这位答应了冯钊明的请求。只是唯一比较意外的诉求就是,他完稿之前,不与任何人沟通让步。他需要什么,会叫副手联系他们,至于肯上门联络的,汪春申指定了冯钊明的次子。 这也算冯镜衡给父亲办的第一件差事。 汪春申性情古怪乃至变态,他一方面瞧不上冯钊明之流的商人,另一方面又要摆他文人的架子。拧巴得很,成心奴役甚至吆三喝四冯某人的小儿子。 冯镜衡更是个火爆脾气,一来二去,他看出这个变态画家是在迁怒他,干脆我不痛快你们谁都别想快活。一脚踢翻了汪春申要的那些宣纸和高丽纸,掉头就走。 一面走还一面骂,别以为老冯巴结你,我就把你当盘子菜。你他妈姓汪的当真厉害别答应啊,又给钱弯腰又嫌钱他妈带臊,别逗了,我瞧不起你个老东西! 老周是汪春申管家一般的人物。二十岁不到就跟着汪春申了,这些年,汪春申不擅长不热衷的方方面面都是老周帮着打理的。汪春申当真救过老周的命,是以老周身无长物,养老送终父母后,便彻底跟随他了。 那日,老周进来想帮着劝几句,也可怜冯镜衡一个半大孩子受汪春申这种孤僻的罪。才想说话,汪春申疾言厉色地骂他们滚。 于是,冯镜衡真的撂挑子不干了。回去当天晚上又挨了冯钊明一通训。老头怪二子沉不住气,今后如何能成大事。这点委屈就受不了啦,你老子天天在外受气我说什么了。你当钱容易来的,你当你真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还!臭小子,我像你这么大已经蹬三轮车走街串巷,往家拿钱了。你还没断奶呢! 说罢,把老二晾在一边,连夜给老大去电话,要他回来。这桩事势必冯钊明的儿子去办,那么,没了一个还有另一个! 无奈,冯纪衡几番登岛都闭门羹而归。 随后没几天,冯镜衡其实也转过弯来了,少年意气轻易不肯向任何人低头,包括自己的亲爹。他正值暑假,夜猫子一个,夜里三点多还在玩游戏。不期然接到一通电话,是老周打来的,说汪春申不好。 冯镜衡吊儿郎当口无遮拦地问,要死了? 忠心耿耿的老周也拉下来脸来,怪这个小子没良心,随即发作的口吻,要他通知他老子联络医院医生,如果汪春申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么,你们冯家想要的,一个子都没有了。 冯镜衡听后丢了手机,没作多想便去敲老头的房门。 汪春申结肠息肉多发出血,及时治疗保养回头。 那几日医院,全是冯镜衡借着他父亲的名号联络奔走的,老头全权没有出面。事无巨细到,汪春申的营养药膳粥都是冯镜衡从家里拿到医院的。 汪春申依旧脾气烂到底,冯镜衡干脆不与他同处一室。出院回岛上那天,汪春申瞥瞥臭小子,怎么又夹起尾巴做人了?你老子打的? 冯镜衡也不否认。只两手插袋,张嘴就吃着一嘴腥潮江风,骂骂咧咧,等拿到你汪某人的大作,我发誓这辈子都不登这鸟不拉屎的岛。 汪春申笑而作罢,继续狠狠打压他,哪只鸟不拉屎,你给我找出来看看! 终究,冯镜衡食言了。之后他如愿拿到了汪春申的交稿,也顺利接他汪某人与父亲那头会面。冯家那通生意行进得很顺利,冯钊明也头一次大张锣鼓地奖赏了自己的小儿子。 汪春申几次有限的露面交际,进进出出联络打点都是冯镜衡,他只信这小子。冯钊明为了挽尊,便说小儿子拜得汪老师门下在学画,这徒弟如何孝敬师父都是应当应分的。 难得,汪春申没有拆穿或者否认。只是,他私下指点过冯二几回,说你不是这块料,还是回去跟你老头子学做生意吧。 上了高中后,有次在社交平台上看到拍卖行拍出的汪春申的画,价格斐然。冯镜衡才真正意识到艺术家离他有多近。外界很多人都以为汪春申死了。他偶尔登岛来给他转递这些消息,汪某人都是笑得诡异。 冯镜衡没成年前喝的酒都是汪春申斟的。 实则,冯家与他已经银货两讫了,汪春申于冯钊明已是弃子。然而,冯镜衡的登门,他从来不拒之门外,甚者,德行败坏地教坏了这个二小子抽烟喝酒。 这些年,冯镜衡上岛的踪迹,家里未必不知情。汪春申也从来不问他这些,两个人算不上忘年知交,严格论起来,冯镜衡只当这里是处停止思考的独醒地。 总之,汪春申想喝酒了,冯镜衡都会挑时间满足他。 雨停了,庭院里满地的三角梅。 汪春申听那最后一耳的雨,一口热黄酒滚喉而下。明明三伏天还没过,站在懊糟的热暑廊下居然一身的冷战。他想回头说什么的,被歪躺在椅子上的冯二抢白了。藤椅上的人已是酒过三巡的醺醺然,他问汪春申,“柏榕酒店那幅画是你的吧?” 汪春申闻言,没明白冯二的意思。 冯镜衡便没头没脑地提起半个月前他在柏榕那里谈事,他们顶楼墙上有幅画,印章是他汪春申的。总不至于这种集团酒店还挂赝品。 汪春申说不知道。他卖出去那么多画,谁去一件件记住买主。 冯镜衡也不了了之了。 倒是汪春申好奇起来,“什么样的?” 冯镜衡酒意更浓,眯了眯眼,摇头表示没太注意看,“应该是幅雪夜图。” 汪春申笑话,“我是问,和你一起的人?” 冯镜衡面上一怔,觑着微红的眼睛盯对面人,没说话。 汪春申索隐有理有据,“半个月前的事,倘若是生意伙伴感兴趣,你早问我了。可见不是,与生意无关,但是能让冯二瞜一眼没来得及细看,除去生意经济便是女人。” 冯镜衡嗤之以鼻,“你这不可一世的口吻还真是和老冯如出一辙。” 对面人再补一刀,“嗯,你还没有反驳。” 冯镜衡落于下风也不跌面,反倒是坦坦荡荡,“女人又怎么了?” 汪春申笑着看一眼老周,仿佛拉票取胜,“是不怎么。你承认就行了。” 说完,兴致勃勃地问,“什么样的女人呢?” 冯镜衡的口吻听起来不大畅快,起码是不顺利,“难评。”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冯镜衡说着,喊老周帮他换个料碟,也表示就此打住。他并不想多谈无关的人。 汪春申踱步回来坐归椅子,顺酒搭子的意,再干脆恭维他二少爷几句,“难评肯定是不咋地,慢慢挑,能容得下你冯镜衡脾气的女主人,没准还没出生呢。” 饮醉的人,撩起眼皮看人,不屑这种激将法,依旧歪坐在藤椅上,不知哪根筋不对,忽地站起身来,轻飘飘的藤椅给他起身的动静逼退好几步远。连同边上跑忙的老周都吓了一跳,才想劝他坐下来。冯镜衡转身往洗手间去,汪春申笑话他,“到底是喝酒退步了,还是肾不行了,去几发了啊!” “我还用不着终年不见天日的人来跟我讨论肾功能的问题。”冯镜衡是上岛前,会务灌了一肚子茶。他再从洗手间回头,汪春申已经吃完他的那部分,剩下的他也不陪的样子。在边上泡起茶来。 冯镜衡继续打扫战场。他吃东西并不秀气,饿起来的时候甚至会大快朵颐那种。对于汪春申这种饮食恹恹的人,是艳羡也是赏心悦目。也只有年纪起来的人,才会真真切切地羡慕年轻的资本。 一个晚上,他两回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下去了。汪春申分一杯饭后普洱给他们,自己的那杯却迟迟没有端到嘴边,等他神思过后,老周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了,冯镜衡在湿漉的院子里抽烟。主人杯里的茶已经凉透了。 汪春申起身的时候,冯汪二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了一眼。 边上的老周问镜衡,“晚上宿在这里?”是的话,他就去替他收拾客房。 天还未全黑,喝了酒的人才要点头算是,手机微信公众号上收到了轮渡班次因为下午天气原因末班船行时刻往后顺延半个小时即补发一班的及时公告。 看信息的人,唇上叼着烟,略微思忖后回老周,“不了,我晚上还有事。” 老周便问:“你喝了这么多酒,怎么出岛,自己去坐轮渡?” “我又不是没坐过。” 是这么个理,但是老周还是不放心,说他这脚步都快站不稳了,别到时候栽到江里去。 冯镜衡心有成算地由着老周取笑。谈笑间,他已经给杭天发消息了,要他来接他。 杭天对于老板在的地方有点讶然,讶然过后又欣然答允了,因为他很乐意替老板拉练新车。彼时外面也才五点钟不到,杭天上岛再依照冯镜衡的地标顺利找到房子也不过六点的样子。 然而饮醉的正主只把车钥匙懒懒抛给助手,要他把车子开过去,先去买票排队最后一班轮渡。 杭天只点头,听差办事。至于这栋楼里的人与物,他一概不闻不问。唯一笃定的是,这里绝不是老板自己的地盘。 * 栗清圆和孔颖路上淋了一身的雨,回到店里,先后去冲了个澡。 向项这家餐饮兼民宿店前后两进房,也算得上岛上三甲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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