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笑笑,“也是。” “你不是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吗,你差钱?”她明知顾问。 “差。差了太多年,节约惯了。” 都说由奢入俭难,可时序从未奢侈过。在北京的那些年里,工资是高,但也几乎尽数寄给了旺叔。那时候旺叔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不仅看顾着中心校,家里还养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儿,顿珠也是其一。 地科院包吃包住,还有交通补助,对时序来说已经能很好地活下去。 山里人人都穷,人人都抠,没人会问他为什么。 但祝今夏问。她不止问了,还听得很认真。 起初只是她问了,他就答,可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潘多拉的魔盒。 时序说了两件事。 八岁那年,母亲带他来了宜波乡。 她是外来人,不知从哪打听到了中心校,得知校长自掏腰包资助孤儿,就带着时序上门求助,连哭带求,最后旺叔破格收了他这个汉族插班生。 时序没有学籍,也没有身份证明,学校虽然不收学费,但餐食住宿早有定额,他没法住校。于是母亲在附近的村镇租了个沿街的小破屋,又买了辆不知几手的摩托车,开起来叮铃哐啷就跟要散架似的。 她白天在镇上打工,晚上去学校接时序,时序的三餐都跟旺叔一起吃。 这样持续了大概半年时间,终于有一天,送时序上学后,女人留了只信封给门卫,托他交给旺叔,人就消失了。 信封里装了八百块钱,除此之外,还有张字条,字条上就一句话:你是个好人,孩子就交给你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给儿子的只言片语,那个女人凭空从时序的人生里消失了。 旺叔是个藏族汉子,粗糙了一辈子,四面八方打听了半个多月,没找着人。村镇上的出租屋人去楼空,找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才发现是家灯红酒绿的歌舞厅,据说女人每晚在那唱歌,兼职陪酒,勉强糊口。 老板说:“看她瘦的那个样子,跟骷髅似的,喝几瓶酒就在厕所吐得昏天暗地,我哪敢用她?万一喝死了,那我不是赔大了?” 女人被解雇已有一周,她在村镇上来来回回地问,可一来没有一技之长,二来小地方工作岗位早已饱和,她始终没找到工作。 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养孩子?干脆一走了之。 旺叔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回学校面对这个被抛弃的小孩,没辙,钱和字条都给时序看了,末了摇摇头,说:“只能留下来了,凑合过吧。” 于是时序就在校长宿舍里住了下来。 那时候旺叔还抱有一点幻想,说不定女人安顿下来,生活不那么窘迫时,还会回山里接小孩。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说丢就丢? 在那之前,他先替她养着吧,不过多一张嘴而已。 但时序不这样想,即便那时候他才九岁大,他也知道母亲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天送他上学时,女人替他穿上了前一天在镇上买的新衣服、新鞋,甚至为他背上了崭新的书包。他们在镇口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母亲还温柔地问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鸡蛋。 最后她亲手为他剥好鸡蛋,小口喂他吃完。 对时序来说,这些其他小孩司空见惯的东西,亲子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动,其实很奢侈,它们出现在他人生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在得知母亲离开后,他忽然间明白了那个反常的早晨从何而来,它是母亲留下的一场美梦。 梦只有一次,梦都会醒。 时序来不及悲伤,因为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烦恼。 母亲留下的信封里有八百块钱,但八百块养不大一个小孩——时序虽然年纪小,也算得清这笔账,每天都在担心是不是八百块用光,旺叔就不要他了。 “所以肉不敢多吃,衣服不敢换新,生怕钱用光了。”时序喝了口酒,想起当年的自己,也觉得好笑。 其实早就用光了。 祝今夏忽然就想起了顿珠的话。 ——旺叔不曾亏待过他,顿顿管饱,可时序只吃白米饭,肉是一块也不沾。 ——青春期窜个子,旺叔带他去买新衣服,时序死活不干,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缝缝补补又三年。 ——铅笔不曾短了他,可他硬是收集同学用剩的铅笔头,接长了继续用。 那些过往原来都有迹可循。顿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怔怔地听着逐渐严丝合缝的往事,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什么时候知道旺叔不会把你扔掉的?” “很快。第二年他找了些木板来,给我敲敲打打做了张小木床,就摆在他床边。你知道的,校长宿舍那么小,卧室放张床、摆只衣柜,就什么都放不下了。为了能塞下我的床,他把自己的衣柜拆了,衣服都用纸箱堆在床下。” “那第一年你睡哪的?” “客厅。我那时候年纪小——”顿了顿,时序有些难堪地笑笑,“怕黑,怕鬼,晚上老做噩梦,总在半夜哭醒。后来他就动了心思,把我挪进卧室一块儿睡。”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旺叔不会扔下他不管。 后来学了数学,他又是个天才,很快就琢磨清楚那八百块早已花得一干二净,可旺叔从没提过。 “既然知道他不会丢下你,你还那么节约?” “因为旺叔比我还节约。”时序平静地说,“打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买过新衣服。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像我年纪小,会长个子,他早就长定了,衣服也不用换了。” 堂堂一个校长,念完大学回乡建设,却比老师们过得还苦。 山里的老师少有编制,大部分读出来的人都选择走出大山,不会留下。山里招不到人,只好面向社会招老师,于是学校里除了少部分正规军,更多人其实高中都没毕业。他们经过潦草的考试就进学校了,只要能认字,能算数,能把文盲教成半文盲,就算完成了小学的教学任务。 没编制的老师们工资极低,大多是附近山头的人。而旺叔明明拿着校长的工资,却过得比他们还要苦。 说这话时,时序的视线停留在手里空掉的酒罐上,声音也没有太大起伏。 可祝今夏却从他紧握酒罐,略微发白的指节上看出端倪。 她没有说话,慢慢地拿起一瓶新的,啪嗒一声,替他打开易拉罐,轻轻摆在他手边,然后抽出他手里捏得有些变形的罐子。 时序接过酒罐,讲了第二个故事。 在他八岁以前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歌女。那时候城里时兴夜总会,母亲不红,就是个镶边的,一整晚整晚地唱,唱到嗓子沙哑,喝到人事不省,哇哇大吐,才能换来一张票子。 但夜总会有规定,小费都是夜总会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他不知道父亲是谁,打小在一个又一个场子间辗转长大,往往面孔还没认全,就又换地方了。幸运的是,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无一例外都对他很好,但大多时候都醉醺醺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谁知道呢,也许是喝多了,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母亲有时候清醒,会记得他没吃饭,给几块钱让他去街上买点什么,自己解决。有时候喝醉了,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又或者她自己都忘记了人是要吃饭的。 还有些时候喝狠了,直接醉的人事不省,时序试过摇醒她,却发现她连他是谁都不认得。 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时序变得格外珍惜粮食。 “你恨她吗?” “恨过。”时序说的轻松,“恨她捞偏门,恨她生了我又不管我,恨她要丢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地方,偏偏丢到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来。” 心酸往事被他说成黑色幽默。 “可是很多年后才明白,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操蛋,你压根没得选。” 不是好人就有好报,否则旺叔这样好的人,又为什么会得阿兹海默? “路不是她选的。她也不想。” 时序慢慢地回溯,手里的那罐酒又见底了。 “后来我才想起来,八岁那年带我进山,她应该是病了,短短半年,瘦得只剩骨架……” 怎么会不生病呢?打从他记事起,她就没有一天是清醒的,唱歌,陪酒,有时候甚至不知宿在哪里。 那样混乱的生活,能长命百岁才怪。 最后是一声淡笑,“所以也不恨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又做什么花大力气去记恨?” 祝今夏坐在对面,怔怔地看着他,想安慰,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想起什么。 “你养过猫吗?” “自己都养不活,养什么猫?” “……” 祝今夏:“我听说家养的猫对主人有感情,到了临死的时候,会找个角落躲起来,不让主人知道自己即将离世……” 时序知道她的意思,却反问:“你拿我妈跟猫比?” 祝今夏赶紧分辩,辩到一半,看他笑了,才反应过来,这人故意找茬。想板起脸骂他两句,可这会儿时序在她眼里就是没人疼爱的小可怜,哪还狠得下心骂。 他厌恶酒。不喜灯红酒绿。 但为了给小孩申请电子设备,他该喝喝,该敬敬。眼下坐在对面陪她喝着劣质啤酒,说偶尔为之。 他吝啬。 从不乱花钱。 可自打她来支教,他该花不该花的都没有吝惜过。 这一刻,祝今夏忽然想起曾经在接受师范课程时听老师说: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是育人。 你给什么样的光,就会长出什么样的树。如果你的光微弱又黯淡,树也会矮小又瘦弱。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树才会茁壮成长,亭亭如盖。 而今她终于完全明白这话的含义了,因为哪怕素未谋面,她也从时序的身上看到了旺叔的影子。 那束光该是何等耀眼,才会长出这样一棵树。 她很想见见旺叔,想知道更多关于时序,关于中心校的细微末节,最好夜再长些,酒再多些,他喝得再慢些,说得更多些。 她有无数的问题,可最后竟然一个也没提,他说到哪,她就听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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