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抠抠脑门,说他的理想已经实现了。 实现了? “你的理想是什么?” 男孩子笑得一脸淳朴,说:“我的理想是不学习。” 祝今夏:“……” 说起这些,她哭笑不得,大家倒是被逗乐了,欢声笑语不断。 车一路往上开,距离天幕越来越近。 半山腰上,他们抵达第一站。 藏区的村庄不同于祝今夏记忆里的农村,首先是路边晃悠的动物。藏香猪黑黑瘦瘦,好几只团成一团睡大头觉。村口有小牛晒太阳,摇着尾巴牟牟叫,眼神清澈如一汪泉。 高原氧气稀薄,植被低矮,连动物也被缩放了一般,比平原地区小一大圈。 祝今夏停下拍照,被多吉亲热地拉住,“走啊祝老师,进去喝茶。” 男人的手粗壮有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抓握的位置太靠上,指尖几乎触到她的胸。 祝今夏下意识抽手,猛地后退一步,多吉似乎也愣住了,连忙解释说台阶太陡,他想拉她一把。 “没事,我自己爬。” 这是祝今夏第二次感到异样,第一次是在车上,叫花花的姑娘给多吉点烟时,多吉的那句玩笑话。 万万没有想到,令人不适的事情一桩接一桩。 起初是在村民家吃午饭,脱贫户虽已脱贫,但离富裕还差得远,即便在政府的帮助下修建起漂亮的两层小楼,屋子内部也还是一览无余的拮据。为了迎接干部们的到来,主人家杀鸡宰牛,末了,客人们大吃大喝,他们只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祝今夏问:“他们不坐下来一起吃吗?” 多吉满不在乎:“他们的任务就是招待好我们的贵客。” 一边说,他一边打了个响指,要立在一旁的主人家出列,给贵客唱支歌。祝今夏再三推拒,多吉却习以为常地说:“你别客气啊祝老师,我们这都是这个习惯,有客人远道而来,我们藏家儿女必须表示欢迎。” 那你怎么不站起来唱呢? ——祝今夏看着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管歌声是因何而起,曲毕,她还是热烈鼓掌。强权是丑陋的,但歌声是美丽的。 多吉还是笑得和蔼可亲,但在祝今夏眼里,已经与和气没有半点关系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多吉想展示权威,抑或他素来就这样作威作福。 起初还和下属们有说有笑,某一刻忽然发问,让人说出村子的人数,男女比例,去年总收入……干部们面面相觑,忙翻笔记本,一一回答。 多吉不依不饶,说下次县里的领导,州里的领导来,问起这些,难道你们也翻笔记本? 他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命令所有人交罚款,一人五百。 和祝今夏同车的男青年解释说:“这个数据一直是春云在统计,她今天生病没来——” 打断他的是多吉面前的茶杯。 “还狡辩!” 男青年下意识歪头,茶杯沿着耳朵飞过去,磕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表情一僵,在场人也都没了声音。偌大的客厅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窗外主人家养的鸡倒是扯着嗓子嘶鸣,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多吉怒道:“这么多人吃干饭的?一问三不知,连最基本的人口比例都报不出来。今天是我在这,要换成上头来人,我看你们都别想干了!” 他在藏语和汉语间切换自如,最后扔下一句“一人一千”,这句祝今夏听懂了。原以为是危言耸听,没想到他一拍桌,“现在!立马交钱!” 所有人窸窸窣窣从包里掏现金,一人一千,厚厚一摞放在多吉面前。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无人置喙,看来这种私下罚款的场景由来已久,大家做起来也都游刃有余。 多吉把钱揣进包里,短短几秒又变了脸,重挂上和煦的笑容,侧头关切询问:“祝老师,没吓到吧?” 祝今夏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让你见笑了,我这就是小惩小戒……茶呢?”多吉边说边伸手,伸到一半发现茶杯给他摔了,稍显尴尬。 一旁隐身许久的男主人赶忙递上新茶杯,又是倒茶又是道歉,转头就呵斥妻子没眼色。妻子点头哈腰,惶恐地拾捡地上的碎片。 主人家不会说汉语,但并不妨碍祝今夏理解。 多吉在众人面前逞完威风,心里舒坦了,很快又笑成先前一团和气的样子,一会儿就说起笑来,又招呼祝今夏吃饭。 “尝尝,祝老师,这是我们的藏香猪,肉质跟外面的不一样。” “这是酥油,来一块,可以干吃,也可以放茶里泡开了吃。” “哎,怎么了?太腥了吃不下去?哈哈哈,阿布,去,给祝老师弄杯热水来,漱漱口。” 多吉从祝今夏手里拿过咬了一口的酥油,神情自然地接着吃。 祝今夏一时分不清是什么叫她犯恶心。 多吉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众人的应对能力也相当出色,挨骂时诚惶诚恐,罚完款就云淡风轻。 一桌子好酒好菜,多吉言笑晏晏,众人谈天说地,主人家殷勤备至,窗外是蓝天白云,时有鸡鸣。 地上的碎瓷片被打扫干净后,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祝今夏抬头,看见偌大的藏式客厅里,墙壁五彩斑斓,一整面墙都是主人家的手绘。来时她还拍过照,得知夫妻俩甚至小学都没毕业,不由暗自感慨民族文化的瑰丽,藏族人民仿佛对色彩的艺术有着与生俱来的感知。 可如今再看,满墙艳丽却显得光怪陆离。 吃过饭,他们也不急着走,多吉让人收拾好桌子,拿来扑克,男人们玩起了炸金花。 祝今夏是女人,即便来者是客,多吉也没有让她参与其中的意思,只招呼她歇一歇,午休后再去下一个村子。 且不提不认路,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上来,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独自走回去。 一屋喧哗,她索性走到院子里透气。 同车的两个姑娘,花花和小张,在帮女主人洗碗,她上前询问要不要帮忙。隔着窗户,多吉的大嗓门如期而至:“花花,照顾好祝老师,可不兴让贵客动手啊!” 祝今夏回头,隔着窗户看见多吉笑出一脸褶子,而男主人还跟侍从一样伺候着屋里那堆,时不时端茶递水,说几句恭维的话。十来个人坐在长条桌上,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摞厚厚的钞票。 她知道宜波乡穷,一路听到看到的,都是赤贫。也因此,那一摞摞粉色钞票便显得更加刺眼。 花花笑着说:“祝老师,你站远点儿,别让水啊油啊溅到身上了。” 祝今夏回过神来,和她们说话,问她们是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是康定的,小张是天泉的。”花花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多了几分稚气,没了领导在旁,她也活泼些,言谈举止不似之前那么老练,“我们都是年初才下乡来的。” “去年刚毕业?” “嗯嗯。” 天泉和康定离省城更近,虽是藏区,但比宜波乡发达不少。 “怎么想起到宜波来?”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 花花的笑里有些惆怅,“没得选啊,干部都要下乡,家里又没关系,当然是分到哪就是哪了。” 还是小张乐观,“没事,待两年就能调走,到时候就不用往深山老林里走了。” “再怎么走,还不是在山里打转?这地方有哪不是深山老林?”花花望向祝今夏,眼里不无羡慕,“祝老师,省城是什么样子?你跟我们说说吧,我还没见过呢。” 祝今夏无从说起。 高原日照充足,来的一路上都能看见五彩斑斓的花,鲜活的生命寂静地盛放在深山之中,也不管有没有路人驻足。 冷不丁有人拍她肩膀。 “祝老师,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多吉的脸又一次出现在视野里,他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一片牦牛肉干,亲昵地喂到祝今夏嘴边,“尝尝,主人家自己晒的。” 祝今夏下意识别过脸去。 “谢谢,午饭吃得很饱。” 多吉也不以为意,一条喂给花花,一条喂给小张,喂完还一手搂一个姑娘,笑问:“好不好吃?”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那两只粗糙黝黑的手上,一只搭在小张肩膀,一只环住花花的腰。 两个姑娘没有挣扎,反而异口同声笑起来,脆生生说好吃。 多吉轻轻拍了下花花的屁股,“好好洗碗,洗了进来陪我打牌,你不在,都没人给我点烟了。” 花花姿态娴熟地避让开来,娇嗔道:“别挤我啊书记,这儿这么大个水池子呢,挤下去可怎么办?” “哈哈,挤下去就洗个澡啊。你不知道,我搓澡是一绝,咱仨一起——”余光看见祝今夏,多吉笑得更高兴了,挤眉弄眼,“加上祝老师,我给你们搓背!” 祝今夏一言不发,两个姑娘倒是和多吉一起笑得开心。女主人不通汉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好笨拙地陪笑。 至少看上去,还是其乐融融的场面。 多吉刷完存在感又离开了,祝今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花花:“你刚才说你多大了来着?” “二十三。” 才二十三。 祝今夏沉默不语,侧头看着院外漫山遍野的花。 苦寒之地,花开得也未免太早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官僚主义, 祝今夏见得不算多。 高校虽也免不了职场上那一套,但她一不在行政岗,二不像理工科的教授们要接项目、对接甲方, 身为人文社科教师, 又是如今地位尴尬、略显鸡肋的英语专业, 她只需要上好课、做好科研即可。 虽也时常被学院里开不完的会、领导们说不完的方针政策烦一烦,但课上面对的是二十岁的热血青年,课后打交道的是英语史上的文学巨匠, 总的来说, 生活待她不薄, 精神世界尚算丰富。 头一次领略这样扑面而来的官僚主义作风, 实在叫人……别开生面。 山上稀薄的不止空气,还有人与人之间那层体面的纱。 祝今夏站在院子一隅, 忽觉手机一震。 低头一看, 好几条消息涌进来, 都不是即时消息。 进村后虽有信号了, 但总在一两格间跳探戈, 时序断断续续发来的消息赶在一块儿抵达了。 这会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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