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你人都来了,怎么不跟书记打声招呼呢?”有人打圆场。 “是啊,见了领导多少打个招呼嘛。” “快下来,喝一杯再走!” 多吉腆着肚子,派头十足,指着时序:“你下来!不许就这么把人带走,人祝老师喝得正高兴呢,哪有说带走就带走的!” 帮腔者甚众。 时序淡道:“她喝多了,不打扰书记雅兴。” “她喝多了,那就你喝。” “我还要骑车,不能酒驾。” 给脸不要脸。 多吉不耐烦了,盛气凌人指使身边人:“去,把校长请进来喝酒。”再看时序,“规矩不能坏。这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不然不许走!” 不等人靠近,摩托前灯骤亮,白光刺得众人都眯了眯眼。 轰鸣声里,时序跟没听见似的,掉头就走。 “时序!” “时序你回来!” 多吉的咆哮紧随其后。“你那破学校还想不想开了?!” 摩托一个急刹。时序回头。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多吉笑笑,“叫你下来喝酒,喝上三杯才准走。” 时序眯眼,“我要是不喝呢?” “不喝?我记得去年州里就提过,宜波中心校该关了,要不是我挡在前头……”多吉冷笑,“旺叔今年多大了?六十五了吧。辛苦经营一辈子,你忍心让他眼睁睁看着学校关门?”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多吉才跟想起什么似的,点头,“哦对,他还老年痴呆,指不定没两年了。” 再看时序,他笑起来,“你忍心让老校长死不瞑目?”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时序就掉转车头,径直朝他冲来。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白光晃瞎了众人的眼。 多吉吓得连连退后,身边的人也作鸟兽散。 紧要关头,大家都明哲保身,没人还记得领导至上原则。 慌乱中,多吉被身后的台阶绊倒,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见白光逼近,退无可退。 车后座,祝今夏大叫时序,死死攥住他的腰,下意识闭上眼。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车停了。 轰鸣声戛然而止。 等她再睁眼,车头只差没停在多吉脸上。 车头是没有,但拳头有。 祝今夏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一股大力拉下车,没等她踉踉跄跄稳住身形,前头的人已经冲了上去,一拳将多吉揍得趴地不起。 “你再说一句?” 多吉被打懵了,一摸脸,发觉鼻血都涌出来了,捂着脸又惊又怒,“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时序的眼神不带一点温度,冷到极点,蹲下|身来像是看条狗,“要不是嫌脏手,早他妈揍你了。” 他鲜少说脏话,一是教养使然,二是身居校长之位,要注意形象,怕带坏小孩。如今难得骂一句,祝今夏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时序一靠近,多吉条件反射往后躲了下,“你就不怕我把学校关了?!” “行啊,你关。撤校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到时候跟州教育局汇报,就说——”时序揪着他的衣领,俯身凑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为了避免十里八乡的年轻女教师再遭乡委书记的毒手,保护师生生命安全,学校还是早日关门大吉为好。” 多吉一惊:“你,你说什么?” 时序看他片刻,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梁雨衫。你不记得她了?” 一瞬间,多吉的瞳孔都紧缩了,但他强装镇定。“梁雨衫?她不是年初就去别的学校教书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人都已经走了,这会儿说什么都是空穴来风。 多吉稳下心,冷笑:“我一没强|奸,二没谋财害命,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拿这个威胁我?” 时序看他片刻,“在你眼里,只有大人的命才是命,小孩的不是?” “小孩?”多吉愣住了,“什么小孩?” “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梁雨衫在学校的厕所药流,大出血,送去县医院抢救到天亮。医生说再迟一步,一尸两命。” “……” 以多吉和时序为圆心,半径五米内,就只有祝今夏离得最近。山上风大,再加上他们声音刻意压低,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努力竖起耳朵,也只捕捉到对话的尾声。 最后是时序松开手。 “多吉,人在做,天在看。你也有妻儿,你们藏族人信佛,就是自己不怕报应,也好歹顾及家人。” 都转身了,目光接触到祝今夏,他又回头冷道:“还有,别来招惹她,也别招惹中心校。” —— 山风像未开刃的刀,刀刀割在身上。 即便穿着时序的皮衣,祝今夏仍然打起冷战来,头盔刚戴上时还显得闷热,这会儿倒成了保护伞。 夜很黑,车灯是沿途唯一的光。 路这样险,风这样大,她也没什么好纠结了,紧紧抓住时序的腰。 只是这路—— 祝今夏愣了愣,“不回学校吗?” “你说什么?” 风太大了,听不清。 “我说——”她大声喊,“我们不回学校吗?!” “不回。” 车灯照不亮大山,只照亮前方一小段路,远处山与天的分界线融为一体,近处树影幢幢,在风里凄凉地悲鸣。 起初是在下山,经过某个岔道口时,时序忽然转弯,又开始爬坡,朝山的另一边驶去。 视野里很快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车停在一栋两层高的藏寨前。 时序摘下头盔,“太晚了,在这住一晚,我们明早下山。” “这是哪?”祝今夏又和头盔杠上了。 时序伸手,拔萝卜似的,噗的一声把头盔摘下来。 “你轻点!”她又吃痛地叫了声。 房子里很快亮起了灯,有人推开门,看见时序,眼睛一亮,穿过小院一路跑来。 ……是个姑娘。 她穿着灰蓝色藏袍,扎了两根粗粗的辫子,大概是起得仓促,随手披的袍子还散着,看见时序又惊又喜,手舞足蹈的。 祝今夏考究地看着她,手舞足蹈?有这么高兴? 再看眼时序,莫非小哥哥又有烂桃花了? 时序没看出祝今夏的心理波动,替两人介绍:“洛绒札姆。祝今夏。” “……” 就说个名字,介绍了跟没介绍也没差。 祝今夏还想多问,时序已经拉开院门,抬腿走了进去,“旺叔的家。”他声色平静地扔下一颗雷。 祝今夏一愣。
第三十一章 屋内点了盏小小的油灯, 旺叔已经睡下。 洛绒札姆像条小尾巴,一路跟着时序,两人全程不说话, 只比划手势。祝今夏猜测, 大概是怕吵醒老人家。 她定睛看两人比划, 奈何看不懂一点,偏偏他俩交流起来却毫无障碍,默契十足。 她别开眼, 不去看了。 没想到两人一边比划, 一边轻手轻脚上了二楼。 祝今夏坐在炕上发懵……这是把她给忘了吗? 藏式客厅四面都环绕着长长的炕, 炕上铺着色彩浓郁的织物, 白天可以盘腿坐在上面,夜里也能当床睡。 她一边犹豫是追上去, 还是坐在这继续等, 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四周。 除去长几和炕, 家里并无多余的摆设, 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旺叔好歹做了几十年的校长, 家中境况竟与她今日拜访的贫困户相去无几。 愣了会儿神,两人又下来了,一人抱着床枕被, 原来是拿留宿用品去了。 祝今夏暗中打量叫洛绒札姆的藏族姑娘。 时序不爱聊自己,就连旺叔也只提过几次,更没提过洛绒札姆。 祝今夏看不出她的年纪。 来到山里,她就对年龄失去了判断力。山里日照强,人的肤色也更深, 顶着健康的高原红,再穿戴上色彩鲜艳的衣物配饰, 会显得成熟很多。 进屋时祝今夏跟她打招呼,洛绒札姆也只是笑笑,一个字都没说,转头就跟着时序楼上楼下地跑了。 他们忙前忙后,她想帮忙,被时序一句“喝多了就老实坐着”给喝止住了。只得讪讪地盘腿坐在一旁,看那两人抖被子,铺炕。 “……” 区别待遇可真够明显的,对她就是冷冰冰的拒绝与命令,对人家就是轻言细语,默契十足。 “拉过去一点。” “听说昨天山上下雪了?” “没冻着就好,记得给旺叔多加件衣服。” 全是时序在说话。 嘁,人家都不搭理他,一个人也说得那么起劲。 “下次穿好衣服再出门,别跟刚才似的。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吃药,还没吃够?” 女孩子冲他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辫子。 这下祝今夏判断出来了,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笑里还有害羞和稚气在。 他俩在互动,祝今夏看他们眉来眼去,多少觉得自己是颗电灯泡,两百瓦那种。干脆倒在炕上,背对他们,闭上眼睛睡觉。 ……耳朵倒是竖的尖尖的。 可惜他们没再说话。 没过一会儿,床铺好了,木质楼梯嘎吱作响,有人轻手轻脚回了二楼。 祝今夏想回头看看是谁走了,还没动,有脚步声靠近,赶紧屏住呼吸,继续装睡。 下一秒,有人抖开被子,轻轻地盖住了她。 这下也不用回头了,不可能是别人。 她面对墙壁,小心听着他的动静。 “睡着了?” 她没吭声。 “心够大的。” 他笑了一声,在旁边的炕上睡下来。 半天没动静,祝今夏悄悄从被子里抬起头来,看见时序躺在隔壁炕上,头朝她这边。两排炕呈L字型,他离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她还晕着,那猪肉醸的酒度数是真高,这会儿胃里还发烧,口干舌燥的。 转头看见长几上有水壶和杯子,她伸手去够。 “喝热的。” 冷不丁一句,吓得她手一抖。 那边炕上,时序坐起身来,拿走水壶,拨开屋子正中的火炉,放了上去。 炉火带来淡淡的柴烟味,勾起一阵迟来的反胃,祝今夏心道不妙,拔腿就往外跑。 终究是逃不过蹲在院子边上大吐特吐的命运。 来的时候没注意,吐到一半,才发现院子里居然养了牦牛,其中一头黑的就在她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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