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嘉实半跪在地上,捧着她受伤的右脚,神态肃穆。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疼。” 民宿总共不过五间房,阿公阿婆住一间,盛嘉实昨天住过的还没收拾好,陈斐那间算是废了,另一间倒是没人,不过堆满了因台风过境而收进屋里的室外桌椅、未晒干的布草,可供安睡的空间实在也是有限。好在盛嘉实现在住的房间乃是双人间,有两张单人床,陈斐权衡利弊,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请求他让她在此借住一晚,好歹等明天早上再说。 盛嘉实双手抱胸:“我无所谓。” 她闻言立刻掀开被子跳上床:“晚安。” 周遭重归黑暗。褪黑素的药效早已经过去,她今天又睡得太早,现在要再入睡,远比平时更加艰难,翻来覆去大半个小时,竟然一点困意都没有。盛嘉实被她间歇性窸窸窣窣的翻身噪音惊醒好几次,忍无可忍地坐起来问:“你还睡不睡?” “在努力啊。” “不是吃药了吗?” 陈斐理直气壮:“醒了一次,药效就过了。”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不识抬举没有眼力见,惊了她的好梦。盛嘉实不再说话,转身背朝她又躺下来。陈斐继续徒劳地等待睡意降临,黑暗中传来他阴晴莫测的问话:“你吃的什么药?” “助眠的。” “安眠药?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了?” 只是之前出国旅行,为了调整时差买的褪黑素。后来放在旅行箱的隔层忘记拿出来,正巧这次用上了而已。他还以为她是药物上瘾了,这问题相当于在问她的精神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的。陈斐回答:“……没吃多久。” “没吃多久是多久?” “就是没多久。不常吃。” 他听出她话里的抗拒和烦躁,不再追问。窗外的涛声渐渐远了,头脑却清晰起来,盛嘉实一动不动地躺着,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每一次翻身、掀开被子伸展胳膊,以及小心地把头发分成两半、平铺在枕头上的声音,还有叹气,轻微的的叹气声,像在梦里发出的声音,不知缘由。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终于还是问出口了:“吃药这事儿,你那天怎么没说?” “哪天?” “去你家的那天。” 一股热乎乎的浪潮从胃里涌上来,突然涌到陈斐眼前。黑暗的虚空依然是虚空,却泛起波纹,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争辩什么东西,话到了嘴边,就变作一阵青烟,徐徐飘向天花板。 “你都记得?” 他像听到了笑话:“怎么会不记得?我只是吐了,不是脑袋坏了。” “那怎么不记得把毛衣还我?” “……这是重点吗?” “那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你的事情,是不是还没有说完?” 陈斐睁大眼睛,看到自己的往事正如流水般从眼前淌过。此时窗外有台风过境,风雨飘摇,她脚心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这钝痛冷不丁地扎到神经,令她毫无预兆地想起和盛嘉实度过的每一天。她翻过身去,面朝盛嘉实。他还背对她躺着,这是一个抗拒对话的姿态,身形线条在窗外隐隐天光的映射下如同一片山丘,沉默而绵长。 “真的都说完了。”她说,“关于我的事,我已经全部都说完了。但是你,盛嘉实,你过得好不好?”
第21章 . 过往人生 你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江卉说。软弱,难当大事。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对着相机取景框,微笑着按下快门。随后放下相机,拍拍他的肩膀:“你今天很帅,很适合说一些帅气的话。如果不说,我真的会看不起你。” 他冷笑了一下:“不用你看得起。” “我冒犯到你啦?” 情绪的背后往往另有动机,但要揭开迷障,往往等于精神折磨。他的确被冒犯到了,被冒犯的原因则必是他在意。他在意什么? 在意自己收到轻蔑的评价,在意发出这评价的人是江卉? 在意今天是毕业典礼、还没来得及和爸妈在签到背景板前拍张照片就被天降大雨淋湿,还是因为在意五十米外捧着鲜花的陈斐和她笑语嫣然与之相对阔论的同学? 是因为她如此精神饱满、身体健康,看起来快乐而充实,完全没有任何被恋情结束影响的迹象,还是因为她手里的捧花并不是康乃馨满天星向日葵而是一束莫名其妙红得又土又暧昧的粉色玫瑰? 还是因为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人、所有人脸上欢欣鼓舞的表情,都让他看起来比其他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彻彻底底的蠢货? 一种卑劣的欲望在他心中冉冉升起,盛嘉实惊悚地发现自己正在心里满怀热情地期待厄运的发生:他希望她的飞机失事、在太平洋上解体、迅速坠落,整个航班的人全部死掉,和飞机碎片一起沉入海底。 身处炼狱,恶意和欲念的火焰熊熊燃烧,肌肉扭曲,心脏颤抖,他正在缓慢、无声地被烧成灰烬。 常远说:“我们去合个影吧。” “和谁?” 他努努嘴:“陈斐啊。这段时间她都跟她毕设导师那群师兄师姐混在一起,都好久没见了。以后她一出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上。” 盛嘉实的姿态很潇洒:“晚点吧,我爸妈来了,我先陪他们逛逛校园。” 妈今天特别高兴,拉着他四处拍照,要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记下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盛嘉实勉强配合,被她一巴掌拍在后背:“高兴点啊,今天是好日子。” “不就是毕业吗?又不是明天就不过了。” “以后就不会有毕业了。”妈伸手整理他学士服的领子。 毕业典礼在体育馆举行,升旗、唱校歌、领导发言、优秀毕业生发言,如此枯燥无味的形式主义流程,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都蒙上了可爱的滤镜,因为知道这一切都即将逝去。数千人齐聚一堂,所有人都看起来朝气蓬勃、对未来满怀希冀,天地广阔,各有前程。 盛嘉实始终心不在焉,连上台拨穗都差点走错方向,视线越过满满当当的场馆,落在对面工学院的席位上,学士服黄色的领子如星点,同学们的装扮和表情好似复制黏贴,他根本找不到想找的人。 有人在背后推着他往外走,他烦躁地回头:“急什么?” 对方冷不丁挨了他的呲,悻悻地说:“后面的人也在推我呢,你走快点。停在这儿干嘛?” 仪式结束得比预期早,父母不知去了哪里游荡,常远则是一出门就和女朋友跑了,连江卉都不见了。周围人头济济,盛嘉实把学士帽拿在手上,四顾茫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没有目的地的人。 “盛嘉实。” 来来往往的人潮中,陈斐在身后站定了叫出他的名字。 按照学校的要求,她和所有女生一样穿了白衬衫、短裙和黑皮鞋,宽大学士服下露出两条肌肉紧实、线条健美的小腿,脸上涂了粉,眉毛经过仔细修形、描摹,呈温柔、舒展的远山状的弧形。 她伸出手:“这个还给你。” 是一周年纪念日时他送的礼物。尺寸太大了,她一直拿链子串起来,当项链吊坠戴,如今躺在掌心,像要把手掌烧出一个洞。 “拿着。我走了。” 盛嘉实没说话,也不看她。她又重复了一遍,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轻轻叹气,转身离开。 他用力攥拳。雨后的太阳渐渐从云层里冒出头来,眼前是学校内的人工湖,湖面波光粼粼,景色好、空气新。他想他应该说点什么,却如论如何无法开口,陈斐的背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迅速淹没在浩浩荡荡的学士服人群里。 爸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故作轻松,是盛嘉实从小熟悉的那种“我们是兄弟,可不是父子”式的教育语境:“以后还会有的。” “什么叫以后还会有?” 爸愣了愣:“以后,你还会碰到其他喜欢的人的。” “不会了。” “你说什么?” 他突然神经质大发作,大喊道:“你们怎么知道?” 他们怎么知道以后还会有人像她?他念了四年大学,信大校园里有上万学生,他从来没碰到第二个陈斐,父母凭什么敢下这样的判断来糊弄他?因为他向来是个听话、妥帖、的孩子,不令他们操心? 陈斐兴许正在寝室收拾行李。她的花是谁买的,是弦乐团那个拉大提琴的化工系学弟吗?她要怎么回家,是大巴还是火车?她母亲和继父来学校了吗?还有她弟弟,他还从没见过她的家人,他们会觉得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幻想出来的、毫不实际、自然也无从依靠的虚拟人物吗?陈斐也是这样想的吗? 事到如今了,该说的话一句都没说。他想抓住她好好问问,为什么都不商量就抛下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要登高望远,那我也去,你想看的风景,我也想要看。我要和你一起去。这统统都没说明白呢,怎么就要结束了? 《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声从体育馆上方悠悠升起。这是本校历年传统,等所有离别和祝福都到达高潮,学生们会在乐声中拥抱、合照、祝福彼此的前途坦荡、未来光明,而盛嘉实在通往女生宿舍楼的路上拔腿狂奔。 从体育馆到宿舍楼,平时要走十五分钟到路,那天用时不到一半,宿舍楼下的阿姨也不再拦人,他一路畅通无阻,三步并两步登至五楼。陈斐宿舍的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叶晓宁和爸妈正在打包被褥,被他吓了一跳:“……你找陈斐?” 盛嘉实喘得像条狗,说不出话,视线转向对面:陈斐的床铺已经搬空了,从蚊帐到床褥尽数取走。叶晓宁小心翼翼:“她走啦。” 全都搬空了,早就搬空了。只有不知道谁送的花还放在书桌上,是漂亮的香槟玫瑰,夹着夹着几枝尤加利,用浅色包装纸裹住,空荡荡的,看起来很香。 盛嘉实从楼上下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天空晴朗,阳光像耳光一样落在脸上,非常温暖。 他在那一年的八月接了上海律所的offer,搬离信川。父母开车送他来此地租房,正好是应届生毕业租房高峰季,连看了三四套都很不如意,价格高昂不算,环境之差令人咋舌,谢雯坐进车里就哭了:“你留在信川,哪用吃这种苦头?” 爸爸说:“能开车,何必要走路?” 盛嘉实不声不响。 最后在公司附近与人合租,两室一厅、共用厨卫,人均租金近五千。卫生间还好说,他最不习惯的是和别人合用厨房。第一次对合租这件事有实感,是在冰箱里发现一坨神秘的黑色物质,表面发软,用塑料袋兜着,一半浸泡在腐臭的酸水中,他催室友处理掉,对方口头答应,实则一动不动。一周后,还是盛嘉实主动出手,捏着鼻子把这只腐坏已久的橘子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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