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咬着牙:“我不哭,我没错,我不怕。” 西美浑身冰凉,走出去的时候踢翻了地上的脸盆,她踉跄了一下,掀开帘子,见景生和斯南刚进门。 “姆妈?”斯南在楼下就听见阿婆的声音,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她小心翼翼地想溜进里间去,却被西美一把抓住。 西美把斯南紧紧搂在怀里,还好,她还有斯南,她还有东来和斯好。 —— 直到千禧年,即将三十而立才学会如何去爱的陈斯江第一次承认,她不爱妈妈、妈妈也并不爱她。
第102章 上海的春天历来很短,海棠樱花开完就进了五月,家家户户开始晒冬衣,换单被。帐子商店的生意邪气兴隆,南洋衫袜店的薄丝袜长筒丝袜连样品都被抢光,绸缎商店里的模特换上了红色连衣裙,各色丝绸扎成了开屏的孔雀依偎在模特脚边。蓝棠、花牌、海鸥牌女鞋摆出了露脚后跟的风凉尖头皮鞋。 电视上宣布可口可乐在中国的第一家瓶装厂在北京五里店建成了,用的是中粮以前的烤鸭厂车间,一瓶可乐卖四角五分。上海小青年们对此嗤之以鼻,阿拉大上海有正广和出的幸福可乐,不甜吗?淮海路的大广告牌上,年轻貌美活力四溢的女模特撑着红白花纹的阳伞坐在草地里举着一杯幸福可乐对着路人微微笑,仿佛在说:你幸福吗?我很幸福,大家一起来幸福呀。 四月底的期中考试,斯江数学和英语考了双百,年级排名回到第二。五一节顾西美电话里知道了后很欣慰,又掩不住有点得意,似乎这是她一巴掌打回去的成绩。斯江第一次发现大人竟然能荒谬可笑到这种地步,好像她每天多做的题目多背的单词都是白费的。她甚至没告诉任何人她擅自退出合唱队和舞蹈团的事,至于姆妈什么时候发现,发现了后会气成什么样,斯江笃定她不可能花一百多块钱的火车票跑回来打她,就算再打几巴掌,她也无所谓。反正老师们说了,退出了想要再进几乎是不可能的,后面轧破头排队等着的小朋友成千上百。老师们都替她可惜,斯江自己却不觉得可惜,甚至轻松了许多,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理想,她想成为一个作家,能写出《飘》、《简爱》那种小说的作家。 顾西美因打了斯江一事,和陈东来不愉快了好些天,这番吐气扬眉,便又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了一番。陈东来心疼斯江,但在教育孩子上头他心虚,觉得自己肯定不如西美有经验有权威,只能干听着。斯南却是个混不吝,听了几句就撇撇嘴:“姆妈你不打阿姐,阿姐肯定也考两个一百分,她天天做好多题,宁宁哥哥也给了她好多卷子。反正你打阿姐耳光打得她脸上全是血——” “你又胡说八道,哪有这么吓人!”西美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她作业本上:“好好做你的,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心里也发虚,回来没几天,西美和蔼可亲的“顾老师”形象已经被斯南毁得一干二净了。 “我妈打了我姐,很凶狠用力地那种打。” “打了两个耳光,打得我姐满脸都是血,哗哗地流,我外婆这样捂那样堵,根本没用,止不住。” “至少流了三十分钟,可能要四十分钟。我都吓哭了!” “没去医院,我姐不肯去,她也没哭。后来大表哥使劲捏住她的鼻孔,捏了十分钟吧,才止血的。” “为什么打她?我妈看了我姐写的日记后就很生气,对,她偷看的,过分吧?” 于是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同仇敌忾,在学校见到西美再也不殷勤热烈地上前打招呼了,甚至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狼外婆”,把她的恶行添油加醋地到处散播。以至于才过了两天,食堂里的老李师傅就偷偷地问斯南:“听说你妈把你姐的耳朵打聋了?你以后别再调皮了啊。唉,大人下手怎么能没点轻重呢!”斯南目瞪口呆。 西美浑然不知,见以往熟悉的教工和学生都突然对她疏远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回上海这件事让人寒心了,看看自己饭盒子里连白菜叶子都没两片的汤,她心下感叹了一番人情冷暖。 —— 过了儿童节,景生没在电视上看见斯江,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今年六一没上节目?”他私下问斯江。 斯江在裁纸,准备给新买的小说包书皮,闻言抬眼看了看景生,笑了:“你没找到我?我现在太高了,只能在后排,就最后那段出来了一下。” 景生仔细回忆了一下,很肯定地摇头:“不可能,那八个高个子没一个是你。” “化妆了,你认不出。”斯江手下没裁好,废了一张。 景生托着腮拧着眉盯᭙ꪶ着斯江看,手中的笔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 斯江不自在地把废纸揉成一团,拿过一张新的年历:“你干嘛呀,下次你再仔细看看吧。” 景生若有所思,自从上次日记风波后,斯江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说不出具体哪些地方变了,但她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连走路的姿势也不再那么像长脚鹭鸶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斯江吃完早饭背上包说去电视台排练,景生便远远地跟着,却见她根本没坐公交车,绕了一圈竟然直接进了西宫,在湖边找了个树荫,从包里掏出块格子布一铺,靠着树看起书来。看书就看书吧,旁边还搁着军用水壶和月饼盒子和扇子,吃喝不愁十分逍遥。 景生蹲在湖边看了近半个钟头,越看越渴越看越饿,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陈斯江?” 斯江吓了一跳,见是景生又松了口气,她心里知道早晚会被拆穿的,虽然没料到这么早就被发现,但又有点如释重负,至少她觉得景生是可靠的,应该不太会出卖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景生弯腰翻了翻月饼盒子里,奶糖葱油饼干瓜子话梅还挺全,他撕开一袋饼干囫囵放进嘴里:“上次六一演出你就没去是不是?” 斯江破罐子破摔,拈了颗话梅含在嘴里:“嗯呐,没去。” “那你还说什么你个子太高在最后一排我没认出来?” 斯江眨眨眼得意地笑了:“我骗你的呀。” “???”景生差点被饼干噎住。 “我合唱团也一个多月没去了,你没发现?”斯江颇为得意,她和他一起进中福会,她在厕所里猫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看书,到了点就提早去门口等景生,居然一直没穿帮,简直完美,搁解放前她都肯定是优秀的女地下党员。 景生没料到一贯最乖巧的斯江突然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什么?” 斯江收拾起东西来:“你先说你会不会告密。” “告密?” “我妈。你会打小报告吗?” 景生想了想:“不会。不过你妈总归会知道的。” 斯江晃了晃水壶:“喝水吗?饼干挺干的。” 景生接过来拧开瓶盖:“你妈知道以后怎么办?” 斯江耸了耸肩膀:“随便,反正不是打就是骂。” 景生仰着脖子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吸了口气:“你恨你妈?” “我哪敢。” “想和她作对?” “这算作对吗?”斯江把格子布叠好:“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唱歌也不怎么喜欢跳舞。舅舅说过,让我不喜欢就别做,我就不做了呗。” “你不喜欢还从小练到现在?” “嗯,因为我练了,演出了,得奖了,姆妈就会表扬我。”斯江吸了口气:“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一百分、第一名。所以从前她叫我宝贝斯江,我一没考好就要吃耳光,她就改叫宝贝斯南了。” 景生觉得斯江似乎在像斯南靠拢,又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 “小时候爸爸打过我一回,吊在树上,拿皮带抽,抽得特别狠,我以为会被他打死了。”景生突然开口说道。 斯江一怔:“大舅舅?他打你?!”斯江不太信,大舅舅永远笑嘻嘻的,对景生可好了,怎么可能打他呢。 “嗯。”景生随手揪了两根草在手里掐着:“我那时候恨死他了,想着等我比他高的时候我一定要也把他吊在树上拿皮带抽,还不给他饭吃。” “他为什么打你?” 景生看向湖面被微风吹皱的波光粼粼,眯起了眼:“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这个你还记得吧?” 斯江扭开头不好意思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妈——她被一个□□犯那个过,后来生了我,农场的小孩骂她是‘破鞋’,我回去问她为什么是‘破鞋’,还问她为什么不跳江。我爸气疯了。” 斯江打了个寒颤,她只隐约知道景生另外有个“爸爸”,却从来没想过饭店墙上照片里那么美那么好的大舅妈,遇到过这么悲惨的事。 “她——”斯江小心翼翼地看了景生一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如果斯南在就好了。 景生瞥了她一眼:“嗯。我现在已经不想打回我爸了。” 斯江轻轻吁出口气,却听景生问她:“怕吗?” “啊?” “我——我是□□犯的儿子。”景生淡淡地说:“你不害怕吗?” 斯江结巴起来:“不是,不,那个——和你没关系的,你是我阿哥,我不怕。”太阳怎么这么大,斯江觉得自己被晒出了一身汗,忽然憋出了一句书面语:“你是无辜的!” 景生见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慌里慌张的,嗤笑了两声没说话。 斯江突然被分享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秘密,顿时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自己的秘密小到不能再小,自己的委屈和难过也根本不算什么。 “你以后要做什么,先跟我说一声。”景生把斯江手里的书包接了过来:“我们是一伙的,你放心,我替你打掩护。” “那你以后有事情也会告诉我?”斯江犹豫了一下决定对同伙坦诚相待:“像之前那个吴筱丽找你的事——” 这次景生倒没嘲讽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后来她爸重婚罪判了,她妈打赢了官司,分到钱带她回杨浦去了。” 斯江有点难为情,的确不关她的事,还是人家家里不太好的事,她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景生加了一句:“以后侬覅一噶头到西宫来,现在小流氓多来西,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上去开黄腔,容易出事体。” 斯江脸一红,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阿哥侬又来嘲吾(哥哥你又来笑话我),啥漂亮勿漂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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