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小王同学最好看,对伐?”阿姨来劲了,非要大家同意她的审美:“斯江也太瘦了点,小姑娘还是要有点肉才好,要不然将来生孩子有得吃苦呢——” 景生突然“啪”的把照片收了起来,沉着脸说:“你知道什么叫好看吗?我家斯江就叫好看,别人跟她比,至少差十条黄浦江。” 阿姨冷不防被冲了两句,一时脸上下不来,尴尬地笑了笑:“啊哟,到底是亲阿哥阿妹,好好好,你家斯江最好看,阿哥心里总归阿妹最好看,真是要好得来。” “我家南南也好看,不过比起斯江也要差一条黄浦江。好看就是好看,跟阿哥阿妹没什么关系。”景生撩了撩眼皮:“当然,只有上过美术课的人才会懂什么叫真正的好看。” 阿姨气得嘀咕了几句,悻悻然回到自家病人那边去了,爷叔们笑得不行,等斯江打了水回来,发现病房里气氛诡异,景生躺在床上闭着眼,一贯上翘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眉头拧出了一个川字纹,很明显,阿哥生气了。斯江绞了毛巾给景生,看向邻床的爷叔,无声地问了句:“怎么了?” “十条黄浦江。”爷叔朝她眨眨眼。病房里的人们大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复述了景生的话,开始认领自己和斯江相差几条黄浦江。 斯江臊得涨红了脸,手里下死劲捏了几下毛巾,最后扔在了景生脸上:“阿哥!侬最戳气了!”景生见她气跑了,随手丢开毛巾,一把扯起被子蒙住自己,脸狂热,心狂跳,他怎么就突然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人计较起斯江好看不好看了,看来不只是大腿在生锈,脑子和嘴也好像一起生锈了,真是有毛病,病得还不轻,一天吊六瓶点滴估计不够。 陈斯南半辈子都记着这一条黄浦江的仇,动辄搬出来要挟景生,没少敲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景生每遭勒索,就不免有“一回头已是百年身”的感慨。 —— 十一月下旬,景生终于摆脱了在病床上大小便的人间炼狱,开始拄着拐杖在病房的长廊上慢慢走动,下午四点到六点,班上的互助小组会来病房给他补课,王璐依然天天锲而不舍地来报道,无论景生说多少次也不退缩。病友们开玩笑说上辈子小姑娘肯定欠了景生很多钱,这辈子来还债的。 景生拿王璐没办法,说不感动是假的,除了家里人,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好得这么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好得让他有点承受不住。同学们的揶揄,病友们的打趣,护士们别有深意的目光,还有斯江显而易见的排斥,都阻挡不了少女的热情。 王璐沉浸在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自我感动中,以往一年多积累着的隐秘的喜欢和爱慕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去处,爆发出了全部的热量。父母严厉的责骂,阿爷阿奶委婉的劝导,贺老师的暗示,都给她熊熊燃烧的爱情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悲壮。 她为自己敢于突破家人和世人的世俗眼光以及种种阻挠而倍感骄傲,甚至期中考试有了超常的发挥,进入了班级前三年级前十。成绩论英雄,她的父母不再指责她显而易见幼稚可笑的“喜欢”,贺老师叹着气要求同学们不要把纯洁的友谊和感恩扭曲成男女之情。 王璐还积极申请了入团,并顺利通过,成为了团委的宣传干事。景生的采访片段,循环在校广播台播放,宣传栏里贴了各大报社的宣传稿,平凡的初中生做出的不平凡的选择引发了热议。每天看到景生的时候,王璐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满足,从模糊到明确,她最终确信是她,是最美好的爱情,打造出了更完美的她以及更完美的顾景生。 斯江的期中考试几何和化学没发挥好,最后排在全班第二十七名,比她自己预想的末十名要好很多。方树人特地找她分析了代数几何的卷面,表扬她这次代数考到87分很不容易,鼓励她再接再厉。语文周老师让她把作文誊写出来,贴在了教学楼一楼的“美文欣赏”栏。 景生笑着说没想到她代数和物理考得这么好,看来以后他这个阿哥无用武之地了。斯江表示要感谢唐泽年,没有他的笔记和分析,这次代数和物理的几道大题肯定完结,还要感谢赵佑宁,有好几道小题都是他给的卷子上出现过的。景生呵呵呵,嘲她这发言像是登上了领奖台,两人你来我往又互嘲加自嘲了一番。 顾西美带队在乌鲁木齐拿了二等奖,很是出了风头,八百块洋钿砸下去,音乐老师的事终于敲定下来,她趁着去教育局办手续的时候看了几所小学,不想又遇到一个难题:斯南只有八周岁,入学后她得重新读二年级,一个学期后如果考到双百,才能参加跳级考试,再看考试成绩确定跳去几年级。西美和陈东来商量来商量去,无奈之下只能向形势屈服,不料回到阿克苏和斯南一说,斯南炸了,大闹了好几场,说姆妈是骗子,让她白上了几年学,少玩了两年,亏大了,被西美按住后,屁股挨了好一顿揍,她干脆拿出了演江姐绣红旗的气势,不屈不挠地高喊“打倒母帝国主义”,把西美气得头晕眼花。加上学校里陈校长梁主任对她攀了高枝颇有微词,不少教职工背后议论顾老师过河拆桥不地道,西美这多事之秋过得可谓有得必有失,有喜必有忧。 于是在电话里听到斯江的成绩和排名后,顾西美有点懵,脱口而出三连问:“怎么考得这么差?你是不是以为考上市重点就可以放松了?心思都放哪里去了?” 原本还挺高兴的斯江,一肚子老师们怎么表扬她肯定她鼓励她的话,立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嘴巴张了张,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 西美见她不作声,以为自己说中了,又觉得她这学期疏忽了监督斯江,急得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面对电话那边姆妈喋喋不休的失望和怨怼,斯江突然喊了一句:“你除了会看分数看成绩,还会什么?” “你说什么?!”西美完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你和爸爸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你还觉得你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的话,不会考出这样的成绩。”西美大怒:“陈斯江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跟姆妈说话的吗?” 旁边的斯南吼了一句:“有!我!” 话筒里传来“啪”的一巴掌,斯江沉默了几秒:“我们班多的是比我更聪明的人,我没有那么优秀,也没有不努力,但别人也一样很努力的,我们全校没有人不努力。我也想考第一,我想要考得更好,考得不好我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那你就更努力一点啊,难过有什么用?付出多少努力就有多少回报——” 斯江忍着泪转过身,低头踩着地上石头缝隙里半枯的野草:“你根本不懂!我考进学校的时候是班上女生最后一名,我只比分数线高了1分,在全班原来是排在四十一名的,现在我考到第二十七名,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两个月再努力也不可能冲到第一第二前十的——” 西美打断了斯江,斩钉截铁地灌输自己的成功教育理念:“怎么不可能!南南以前倒数第一,一个暑假后就变成年级第一了,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怎么行!” “我有再多自信,被你一说就都没了。”斯江哽咽道:“姆妈,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周老师方老师何老师那样,为什么不能像小舅妈那样,你一点都不理解我,你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 “陈斯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西美一颗心提了起来:“你让外婆接电话,我要好好问问,你是不是又开始看小说了,有没有不三不四的男生——” “我在看小说!”斯江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不用找外婆,我一直在看小说,每天看,因为不看会死!我们班二十一个男生,每天都会和我说话,但是没有任何人是不三不四的小流氓小阿飞。还有,如果我考了最后一名或者倒数第二,你是不是觉得我完蛋了没救了可以去死了?!” 话筒里传来滴滴滴的声音,顾西美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斯江竟然挂断了她的电话,还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完全不像斯江会说出来的话,还指责她不懂,说她不理解她,什么考最后一名就可以去死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避开了她的视线,梁主任尴尬地举起了茶杯,喝进半大口茶叶,赶紧往外叭叭叭吐,斯南趴在电话机旁边仰头看着姆妈,眸子闪闪亮,有点幸灾乐祸:“阿姐发脾气了。” 西美放回听筒的手直抖,她引以为荣的教育经验瞬间崩塌,甚至想象得出其他老师心里的不以为然。但这没什么大不了,对她没什么影响,她就要调去乌鲁木齐的重点中学任教了,眼前最要紧的是要把斯江走歪的路掰回来。 西美前思后想了一夜,越想越火大越想越焦灼,没事找事又把斯南训了一顿,第二天放学后是组织学习,她回到宿舍,发现斯南还没回来,等到晚上八点多,晚饭烧好了,天都黑了,依然不见斯南的踪影,西美出去喊了一圈,斯南的班主任疑惑地说:“陈斯南今天说自己肚子疼,上了一节课就回去休息了啊。” 陈斯南在西美枕头上留了一封信,拿走了她藏在衣柜深处的四十块钱,只身踏上了返沪之路。 “我不去乌鲁木齐,我回上海找阿姐了。阿姐很伤心,我回去哄她开心,还有我想大表哥了。妈妈,我对你也太失望了。” 西美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倒在了梁师母身上。
第139章 顾东文在站台上看见斯南的时候,提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了地,一个箭步上前,把这臭丫头扛在了肩膀上,大手高高举起,先赏了她屁股三巴掌。 “上天了侬!小把戏!”顾东文板着脸:“侬闯祸了晓得伐?” 阿舅凶归凶,和姆妈一样,巴掌落在屁股上并不疼。斯南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糊了他一脸口水:“阿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趟车上的呀?看来我是孙猴子你是如来佛,我从阿克苏跑了这么远,还是落在你手掌心了。” “还皮!还嘴巴老!”又是两巴掌落下去,顾东文声音更凶恶了。 “哎呀呀呀,疼死了。”斯南咯咯咯笑,两条细腿在空中乱蹬:“阿舅,我好几天没洗澡了,乌鲁木齐冻死个人,幸好有梁阿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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