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了片刻,顾阿婆讪讪地松开了包裹,又狠狠心拧了女儿一把。 顾南红噙着泪把包裹重新打结,狠狠地瞪了顾北武几眼:“要你们管!方太太自然晓得这是什么,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顾北武你送不送?” “那不行,你不说清楚,我肯定不能让老四送过去。”顾阿婆气得直哆嗦:“顾南红啊顾南红,方太太方先生她们待我家的好,你老子你大哥和老四一直在还她们的人情,你记得她们的好,是你有良心,不像西美——但是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呢,顾阿婆也说不清楚。她两个女儿,西美更漂亮,可十几年前南红才是万春街最时髦最出风头的那个。西美气不过,又不屑和姐姐别苗头,别也别过不过,只明里暗里讽刺她爱慕虚荣。她做娘᭙ꪶ的呢,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也拦不住顾南红偷偷用夹蜂窝煤的火钳烫刘海,挡不住她自己裁衣绣花做旗袍,十六七岁的人天天往隔壁上影厂拍电影的棚子里跑,还逃学去偷看什么《魂断蓝桥》的外国电影,真的是魂都断掉了。明明是她生她养的女儿,却总说只有方太太能理解她。陈阿娘背后嚼舌头也没说错,要不然顾南红怎么就为了那些漂亮东西嫁给海员了呢,天晓得那个海员只请她去德大吃了顿西餐,国泰看了场电影,另外送了一支口红给她,才见了两次面还是三次面她就敢偷了户口本去结婚。 “妈,你别拿我跟顾西美比。”顾南红抬起下巴,露出了年轻时睥睨万春街的傲然:“她呀,一辈子都在做梦,走一步悔一步,就是个四不像,只有陈东来那种老实巴交的蠢男人才被她套牢,能套住陈东来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运气了。” 顾北武噗嗤笑了,自去边上倒了杯冷水灌了几口:“五十步笑百步。” 顾南红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我把话给你们说清楚好了,我呢,一不偷二不抢,也没叫男人从国外偷偷摸摸夹带,就是物归原主而已。妈你还记得伐?老早有个电影公司请我去参加活动,我缺条裙子,方太太借给我一条。顾西美偷偷摸摸穿,勾在五斗橱上扯坏了,你拿出去几次都没师傅能织补,后来也没机会还。这次翻箱底翻出来,我索性改成条吊带睡裙和两件那个,还给方太太也算结了。这有什么人能举报?穿着睡觉的,谁还能看得见?” 顾北武揉了揉眉心,自己的亲姐姐,他还能怎么样呢。 三个人说了半天话,顾南红看看钟:“我要走了,老赵还在弄堂口等着呢。” 顾阿婆吓了一跳:“你男人跟着你来,怎么不一道进来?!” “进来做什么,我还能在万春街偷人?!”顾南红哂笑了两声:“他其实是被老四打怕了,不敢进来。” 看到自己老娘目瞪口呆一脸惊吓,顾南红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对了,你们跟顾西美说,她要是不想要她家陈斯南,送给我好了,我家正好缺个姑娘。” 这下连顾北武都扬眉瞪眼地说不出话来。顾南红眼波流转,笑盈盈地说:“我早猜到顾西美不肯回来了,她是嫌斯南太丑怪,丢了她的脸。我不嫌,只要是女孩我就喜欢。” “大姨娘①!侬覅抢我阿妹!”里面陈斯江光着脚跑了出来,扑到顾北武身上:“阿舅,阿舅,侬带吾去新疆,吾要去寻爸爸妈妈,要寻阿妹。”她扭过头又冲着顾南红叫:“阿妹勿难看格!阿娘港有宝宝生出来的时候会头老长,过几个号头(月)就好了。姨娘侬勿懂!” 这边顾阿婆赶紧伸手去抱她,嘴里不住地哄她,斯江却现学现用,把阿娘说钱桂华的话甩给了顾南红:“姆妈肯定不嫌阿妹丑,姨娘侬勿会港闲话呢,就少港点,最好覅港。吾生气了!(姨妈你不会说话就少说点,最好别说,我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姨娘扬泰苏北扬州泰州地区方言称呼姨妈为姨娘。 小剧场 街坊顾家大姑娘最可惜,嫁到复兴岛做了海员的老婆。 顾南红你们懂个屁,老娘穿喇叭裤化烟熏妆的时候,你们连时尚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顾北武唉,女人 陈斯江我有一个奇怪的亲戚。 陈斯南我有一个奇怪的亲戚可能会变成姆妈 分割线 补充说明以前嫁海员是很多时髦姑娘的选择,一来海员工资高,二来海员家属不用下乡,三来海员能偷偷摸摸带回很多舶来品。魂断蓝桥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放映的,五十年代又传开来,六十年代初期曾经成为青年们津津乐道向往的“时髦”。我围脖上会放出五十年代末的上海电影画报,其实还是蛮时髦的。 感谢支持万春街。
第17章 “好了,姨娘不说了,囡囡不要气啊。”顾南红笑着捏了把斯江的小脸。斯江不乐意地转过头,也不要外婆抱,只搂紧了顾北武的脖子,看到桌上的三条新裙子,才扭过身子问:“裙子是送给我的吗?大姨娘。” “是啊,漂亮吗?”顾南红拎起那条鹅黄底白色圆点的裙子表功劳:“这个泡泡纱的料子外面买不到哦。姨娘给你做了蓬蓬的泡泡袖,你看,腰上这个大大的蝴蝶结还可以拆下来做头花,裙摆这里还加了一圈白色蕾丝花边,你穿上后转几圈,保证好看得不得了。” “真漂亮,谢谢姨娘,不过我还是要生气的。”斯江说完鼓起了腮帮子,活像一条小河豚:“再好看的裙子也不能收买我。” 顾北武哈哈大笑起来,抱着她原地举高转了两圈:“我家斯江富贵不能淫,说得好!” 顾南红装成很紧张很苦恼的样子:“那斯江你说,姨娘怎么做你才能不气呢?吾老欢喜侬了,侬要是勿睬吾,吾要伤心格呀。(我好喜欢你的,你要是不理我,我要伤心的呀。)”她细细的眉毛微蹙,眼里一秒就氤氲上水汽,圆润的樱唇微微嘟了起来,细细柔柔的尾音上扬,腻腻地拖出一个小钩子。斯江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生动妩媚的女性,看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姨娘,侬覅哭呀,吾睬侬格呀。(你别哭呀,我睬你的呀。)”她溜下地,飞快地跑去后面了。 顾南红得意地溜了顾北武一眼,下巴微微抬了抬。顾北武看向屋顶直摇头叹气:“顾西美活在梦里?那你就是活在戏里。”他当时真以为她被丈夫打了,气得下了死手揍人,谁想到她对着亲弟弟还演那么一出苦情戏。就她这么个嗲精,细声细气的,太具欺骗性,就算他告诉警察事实是她拿着擀面杖打男人,不小心脱手打着自己造成的,估计也没人信,还要害了他自己,那“为姐姐出气”的家庭内部矛盾可就上升到社会治安问题了,也亏得她那个海员丈夫极其孝顺乖巧,扛下了所有的罪。自家老娘?更不会信。顾南红在男人面前是顾南黑,在女人面前才是顾南红。呵呵。 却见斯江举着一张报纸跑了回来:“做错事就要道歉。姨娘你跟妹妹说对不起,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还要保证不抢我妹妹!” 顾南红看着那张照片极力忍住笑:“好好好,陈斯南小朋友,大姨娘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说你丑,也不该想要抢你回家。这样可以了吗?” 斯江盯住她:“还要向我妈妈道个歉,我妈妈才不会嫌妹妹丑,因为我妹妹一点也不丑!” 咦?这话好像听着没毛病。可是要顾南红跟顾西美道歉,哪怕是背后道歉,顾南红也是张不开嘴的,可是看着面前的“小河豚”一脸怜爱地看看报纸上的“大冬瓜”再一脸批判地看向自己,顾南红叹了口气:“好吧,我向那个绝对不会嫌自己女儿丑的妈妈道歉,对不起,希望我没有误会你。” 顾北武乐得肩膀直耸。斯江想了想,没太想明白,但是有对不起就好,她拉住顾南红的手:“嗯,我不生气了,我又喜欢大姨娘了。谢谢大姨娘给我做了好多好看的裙子,我们老师可羡慕了,还问我穿不下了能不能送给她。我答应她了,但是上个礼拜我又反悔了,因为我要把裙子留给阿妹了呀,只好去跟老师说对不起了。” 顾南红稀奇得不行,搂着斯江亲了好几口:“你这个小人精,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的?什么但是因为只好的,一句接着一句,谁教的?” 顾北武手插裤袋笑眯眯地走了上来,嗨,谁费力气花心思教孩子还不是就为了这一刻?就缺个闪光灯了。 “伟大领袖MZX教导的!”陈斯江大声回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顾南红看着顾北武停了一停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走向大门口的身影,哈哈大笑起来。 在顾南红促狭的笑声中顾北武停下脚转过身:“就这么定了,舅舅七月份带你去新疆看妹妹。” “啊啊啊啊——阿舅!舅舅舅舅舅舅——啊啊啊!舅舅舅舅——” 万春街一带的深夜执勤民兵被这冲破云霄的“救救”声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严重的治安案件,果然在弄堂口抓获了一名可疑人员,经查是复兴岛海洋渔业公司的赵某,曾因怀疑妻子顾某在他出海期间有个人作风问题而产生了家庭矛盾,冲动之下使用棍棒毒打妻子,继而和前来说理的妻弟发生争执,冲突中自行摔倒骨折住院。这又让顾南红在万春街有了新的传说。 “啧啧啧,听说了伐?作风问题哦。伊男人一下船,天天跟牢伊,贴身盯人,比特务还懂经!” “切切切,整条万春街,也就只有顾南红才配有个人作风问题好伐?” “迭格闲话(这话)嘛——有道理。” —— 六月底,顾北武带着斯江和那包“烫手山芋”来到禹谷邨,不巧梅毓华出了门。顾北武犹豫了一下叮嘱方树人:“这是顾南红给你姆妈的,你收好。” 人形大白兔奶糖陈斯江小朋友立刻发挥甜言蜜语的广播功能:“肯定是老漂亮格裙子,吾姨娘会做裁缝会绣花,阿姐侬快打开来看看。” 方树人刚碰到包裹,就被顾北武一手按住。 “咳咳,还是让你姆妈自己看比较好。”顾北武面色微红,眼神闪烁,只能画蛇添足两句:“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顾南红再三交待只能给你姆妈看。” 方树人脸更红,手足无措地抽了两下才把手抽了出来,迅速背过身去给他们倒喝的,只觉得从手背开始像黄梅天返潮一样,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感觉蔓延到了胳膊肩膀后背,又冲上后脖颈,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你们真的要去新疆吗?坐那么久的火车辛苦伐?” “不辛苦!要看到爸爸妈妈和妹妹,我一点也不辛苦。”陈斯江捧起面前的桔子水满足地抿了一小口:“阿姐,侬要勿要跟阿拉一道去?新疆老好白相哦,有吃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到处都是牛和羊。我爸爸妈妈的房子很大,还有沙发,我跟你说过的,是我爸爸亲手做的,带弹簧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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