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南在一片哀恸之中慌张起来,紧紧扯住了景生的袖子:“大表哥,阿姐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啊?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我应该听外婆的带个辣椒的呐。” 景生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突然一怔,赶紧把手里的陈斯好拎开了一些。陈斯好脖子后仰嚎啕大哭四肢乱挣,几滴可疑的水渍越过景生泅湿了的外套滴在了他身前的水门汀上,晕成深色的圆。 斯江哭了一半,被迫和景生斯南带着罪魁祸首陈斯好小胖子赶回万春街换衣服去了。 —— 陈阿爷的葬礼体面又气派,花圈如山,挽联如瀑,负责接待各单位代表的陈东方琢磨着丧仪名单上的记录,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除去财经学院及前几年复校的立信,竟然还有二十多家单位来了人吊唁,纷纷痛惜会计行业损失了老前辈,不少人借机打听起陈东方的能力和资历,衡量他能否接得了陈阿爷的衣钵。 许润昌的大伯也出席了葬礼,和东兰说了几句话,对自己当年挑侄媳妇的眼光颇为自得,酒一喝话就多,他握着陈东方的手感慨道,东方你靠着爷老头子留下来的金山银山,随便接上七八个单位的账,一两年也就是万元户了,就是千万记得把老头子的关系网经营经营好。 陈东方敬了三五杯酒,才套出话来,原来陈阿爷生前手上担了十多家单位的账,一个月去一天,每家收顾问费六十块至一百块不等,他和几个区的工商税务打了三四十年的交道,无论县官还是现管,关系都极熟络,这些单位仰仗他解决了不少麻烦,因此每年春节包给他的红包都是五六百块起。可惜陈阿爷一辈子长袖善舞精明能干,在业界也有着清廉严正一丝不苟的好名声,却没料到自己会倒在脑梗上,救心丸没派上用,来不及交待自己打下的江山就含恨而去。 夜里陈东方辗转反侧,和李雪静算了一夜,觉得老娘手里肯定有一笔大头没拿出来,估计是留着防身的,不到日后走的那天,谁也拿不着,反正别偷着给老三就行,毕竟老大夫妻两个是老实人,不会盯着爷娘的家私,东梅东兰五百块就打发走了,东珠虽然是个乌眼鸡,但等她回东北后就也没她的事了。 葬礼办完后第二天,陈东方和西美代表公中清帐,留出余姚祖坟的入土费用后,还余了一千多块。陈东方做主把钱一分为三,每家拿回四百多。 “爸爸老早跟我说过,当年他没要单位分的房子,换了我进学院财务科上班。”陈东方拿出两百块钱给东兰:“许老师隐瞒了许润昌结过婚的事,爸爸也很生气,说委屈了你。许老师心里有愧,看在你的份上对我一直很照顾。这个就当是我替许老师道个歉,你给外甥去百货商店买点东西。” 东兰在阿娘的劝说下半推半就地收了,心里那点子怨恨也有了合适的理由就此消散。西美原有点气陈东来瞒着她给东梅东兰寄钱,而且给东兰的五十块明显是从景生当年三百块的生活费里挪出去的,虽然年底交回到她手里给景生买了新棉袄棉裤棉鞋,但她心里总盘桓着一种她被当成了陈家外人的不适宜感。见到陈东方这么假大方,西美又觉得比起他们,自己的丈夫还是个品德高尚的男人,便也不想和他计较了。东珠看不上他们这种冰释前嫌的和美做派,只冷笑着给自家闺女剥瓜子。陈东海却觉得自家二哥不对劲,论抠门,陈东方自称第二,陈家没人敢称第一,突然搞这么一出,肯定有花头。 阿娘从葬礼开始就晕过去好几回,人一直躺在床上吊水,李雪静和钱桂华轮流照顾。陈东海就让钱桂华看住李雪静,钱桂华板着脸不想搭理他,见到他脸上被自己抓破的两条指甲印,没由来地悲从中来,想想钞票的事不只是陈东海这个混账王八蛋一个人的事,也是她的事,还是她儿子女儿的事,便轻轻“嗯”了一声。 东珠三姊妹一同去银行取了钱,在东珠的坚持下去东生食堂吃午饭。陈东梅和陈东兰见到顾东文都十分吃惊,很难相信这个笑眯眯一身油烟味的上海爷叔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万春街一霸是同一个人,但是酒窝骗不了人,如假包换的确就是顾东文。东珠豪气万丈地点了七八个菜,开了三瓶啤酒,最后还是顾东文陪她喝完的。 东兰以茶代酒敬了顾东文三杯,想到那天西美的话中有话,惴惴不安地试探了几句,确定顾东文不知道那五十块是出自他儿子的生活费,才放了心,又拿出一张大团结硬塞给他,说是给景生的见面礼。顾东文坚决不收,最后东珠添了四张大团结一起塞进了啤酒空瓶里,喊道:“东文哥侬勿收就是覅吾当小阿妹了,当年阿哥侬教吾打相打,帮吾阿姐出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论如何要收下阿拉一片心意。(东文哥你不收就是不把我当阿妹,当年大哥你教我打架,帮我姐出气……)” 出了东生食堂,三姊妹沿着乌鲁木齐路往回走,静安宾馆高耸入云,门口车水马龙,进出的有不少外宾,门口站着一堆男人,追着东珠问侨汇券有伐美金要伐。东珠随口问了两句,发现美金还没卢布值钱,顿时没了兴趣。东梅问什么是卢布,知道曹家在和苏联人做生意后吓了一跳。东兰好心劝东珠想法子找个单位上班,做生意风险太大,现在根据新政策国营企业都能扩招合同制工人了,虽然比不上固定工和干部,好歹也是正经工作。话不投机半句多,东珠怼了几句深觉无趣,索性半路调头回招待所去了。 又过了两天,陈阿娘能下地了,因西美私下说了顾东文不许斯江过来住的缘由,老太太哭了好几回,又臊又气又难过,人前人后不给陈东海夫妻两个好脸色看。钱桂华干脆借口单位事忙,甩手回了自己家。陈东海见陈东方夫妻这几天殷勤小意得不同寻常,硬要留下来扮一个孝子。 东珠三姊妹临走前的夜里,陈阿娘把她们叫到床前,未语先泣。 “姆妈晓得你们三个受了委屈,是爷娘对不起你们。东梅你要知道,当时你爸爸因为给国民党做过帐,被关起来调查,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乡下那时候偏偏要登记土地证,东来他们又都在上学不顶事,才要你回去顶个门面,想着万一上海待不下去老家还有个地方好遮风挡雨,后来没喊你回来,也是因为——” “好了姆妈。”东珠不耐烦地打断了阿娘的絮叨:“是是是,你们做爷娘的都有不得已的苦处,千怪万怪,怪党怪社会也怪不到爷娘身上,反正活该我们三个倒霉是吧?几十年了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反正以后陈东方和陈东海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去找居委会找妇联,找我们可没用!” 陈阿娘含着泪从枕头下面摸出三个小布包来,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这是你爸留给我的棺材本,我有你们三个兄弟孝顺,不缺什么,你们拿去防身,是爷娘对不起你们,要有下辈子的话,你们记得投胎做男人啊。” 东珠抖开布头,三块金光灿灿的小黄鱼(31克的小金条)掉在膝盖上。东梅和东兰吓得双手捏紧了布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62章 东珠把三块小金条掂了掂分量,笑道:“这还是解放前的小黄鱼吧,囥(藏)了四十几年?啧啧啧,怪不得老头子单位分房子他要让给别人,金条是放在墙里厢还是地板下头?挖出来动静太多,露了财可不得了啊。” “可惜今年金子跌了不少,二两黄金现在也就值个三千块。”东珠拿了一根咬了一口,放口袋里,另外两根连着布头塞回给陈阿娘:“既然是棺材本,就还是你自己藏好,我看陈东方和陈东海两口子都不安好心,就等着从你这里挖钱呢,你留着防个万一吧,这套房子虽然又老又破又小,好歹是个私房,你的名字加到土地证上了,以后谁也不能占了去不给你住。” 东珠这么说了,东梅和东兰赶紧也拿出两根小黄鱼还给姆妈。陈阿娘拗不过东珠,又不好说自己手上还有一根大黄鱼,只哭着和女儿们推来让去。 “你们离家的年道不好,当年不敢动这个,再苦也只好勒紧裤带过日脚。爷娘再推板(差劲),嫁妆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就是晚了十几年,真正对不起你们哦,但是你们心里厢要清爽,爷娘是牵记你们的。” 东兰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起来:“为啥要晚了噶许多年啊,为啥呀。” “兰兰啊,姆妈对勿起侬哦,对勿起哦,姆妈也没办法啊。” 东梅低下头不响。 东珠深深地吸了口气,老太太掏出棺材本给老头子挽尊,她还能怎样呢,但凡真的是要给她们的嫁妆,何至于要把她们丢在外头不闻不问几十年。人老了心软,姆妈又是个没主意的旧式妇女,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九根小黄鱼也是她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了,是亲生的妈没错了。 “好了好了,这嫁妆我收了。”东珠的手里又变成了三根小黄鱼。 大门“嘭”地开了,又“嘭”地关上,陈东海眼角嘴角都在抽搐,两泡眼泪水汪汪的,一脸委屈激愤不可置信地直直冲到床边:“凭啥?凭啥?!姆妈,凭啥?” —— 西美和斯江被李雪静半夜叫醒,匆匆跑回七十四弄,外头静悄悄地听不出什么动静,屋子里却一片狼藉。东珠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右手的菜刀刀头劈进台子里三公分,旁边九根小黄鱼金灿灿冷冰冰。 “来啊,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选。” 陈东方离着东珠三米远:“阿妹,侬好好交,万事好商量,拿刀伤感情。”李雪静一边安慰阿娘,一边拿眼觑那堆金子,心别别跳,还好赶上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陈东海额头肿起来一大块,趴在床沿边捧着阿娘的手压低了嗓门哭诉,家里到底欠了她们三个女儿什么了,爷娘囥起这么多金子要留给女儿不给儿子,没天理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服侍爷娘给爷娘送终的都是儿子媳妇,办丧事入祖坟也都是儿子们出的钱,这许多金条怎么就要跟着她们白送给姓许的姓曹的了。 西美傻眼了,千思万想,也没想到大姑姐嘴里含糊其辞的“为了点家私吵起来了”是这个,这叫一点家私?这叫吵起来了?回过神来她也气得不行,合着媳妇孙子孙女只配五百块打发掉,老陈家的闺女们才是镶金带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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