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和外婆舅舅打过招呼,牵着斯好下楼到灶披间拿吃食,准备去陈家吃年夜饭。门外的煤球炉子上炖着肠肺汤,锅盖一掀,鲜香中夹杂着热辣辣的白胡椒味,诱人得很。斯江咽了一口口水,拍开斯好去摸锅子的手:“当心烫到手。” “宝宝要切(切)!”斯好抱住阿姐的大腿撒娇:“阿哥烧格顶顶好切。(哥哥烧的最最好吃。)” “马屁要当面拍才有用。”斯江拖着这个胖挂件好不容易挪进灶披间,亭子间的冯阿姨正笑眯眯地看着景生颠锅说着喜庆应景的话。 “啊呀,景生结棍哦,真比那些大师傅还大师傅,将来子承父业,接手你家东生食堂,不得了,你爸把四张台子变八张,你肯定能把八张变成十六张、八十张,新雅杏花楼这种大酒楼都是毛毛雨。” 景生客气地笑了笑,转身见斯江进来了,指了指边上的食篮:“装好了,有一碗肠肺汤,当心点别洒出来烫到。” “谢谢阿哥。”斯江把斯好从自己腿上剥下来:“冯老师过年好,斯好,叫人。” “奶奶过年好。”斯好踮着脚去看景生锅子里的菜,又想去抱景生的大腿,被斯江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冯阿姨被叫成了奶奶,就有点不捂心,揭开自家蒸锅看了看,关了火端出盘子来给斯好瞧,又抬头问斯江眯眯笑:“要不要尝尝我家的白斩鸡?唉,还是羡慕你们家啊,你外婆婆舅舅还有景生个顶个地会烧菜,像我们这种妇女干部,年轻的时候忙着奋斗,现在忙着带接班人,一天到晚吃单位食堂,实在没空烧也不会烧,不过年夜饭也只好到新雅杏花楼随便买点现成的回来充数,来,吃吃看,这是新雅的白斩鸡,味道还是蛮赞的。” 斯江听着有点怪怪的,她对吃鸡说鸡已经有了点心理阴影,便笑着回绝了:“不用了,谢谢冯老师,我阿娘家也做了白斩鸡,我们先过去了。” “好好好。路上当心啊。”冯阿姨笑盈盈地把清蒸鲈鱼放进蒸锅里加热:“斯江你要不要上去换一身衣裳?大过年的穿藏青太老气了,还是要大红桃红的喜庆,要是你大姨娘在的话——哎呀呀,我真是到了奶奶的年纪了,不说了,你们快去吧。” 斯江抿了抿唇,板着脸拎起食篮提溜着斯好往外走。景生淡淡地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少吃点。” 斯江道:“嗯,阿哥记得帮我留一大碗肠肺汤。”斯好也赶紧回过头喊:“阿哥,留红烧肉给吾,还有糖醋排骨油爆虾鱼头粉皮——” 冯阿姨昂着头端起白斩鸡上楼去,景生听着楼梯咚咚响,顺手揭开冯阿姨家的蒸锅,往那条鲈鱼上倒了小半瓶白醋。 “哎,奇怪,这清蒸鱼怎么一股酸唧唧的味道!”五分钟后,冯阿姨百思不得其解。 景生探头闻了闻,一脸认真地说:“馊了,冷的闻不出来,一热就散出味道了。你看,着鱼眼都掉出来了。” 冯阿姨不甘心,尝了一口后气得破口大骂新雅店大欺客,偏又不舍得不吃,索性起油锅要把清蒸鲈鱼搞成糖醋鱼,不会烧她倒是真的没谦虚,鱼一下锅,热油四溅,景生镇定自若地竖起锅盖挡住了头脸,冯阿姨嘴上脸上手上被烫了七八个燎泡,这个年过得很惨痛。 景生端着肠肺汤上楼,撞上擦好牙膏从亭子间里出来的冯阿姨,两人点了点头擦肩而过,景生突然冒出一句:“对了,冯老师,我大嬢嬢说过,大红倒算了,桃红是最俗气不过的,千万不要随便穿。不过我家斯江长得好看,倒是什么颜色都合适,谢谢您提醒了。” 冯阿姨被烫得七荤八素,下了灶披间看到那条狼狈不堪碎成几段的糖醋鲈鱼,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围裙下就穿了一件桃红色的牡丹花纹中式棉袄。 —— 斯江带着斯好到了陈家,看见叔叔婶婶们跟打了鸡血似的孝敬阿娘,梳头、洗脚、剪指甲、捶腿,一样不落地抢光了往常她的活,阿娘却看起来更憔悴了,让他们别吵吵,吵得她头疼。她拉着斯江的手说两句就噙着泪念叨“东来啥辰光回来哟”,又抱起斯好亲上几口,哭着问宝宝还想阿娘伐,宝宝过了年回来跟阿娘过好伐。 陈斯好现在是一个很实诚的小胖子,含着糖嘟着嘴摇头:“覅,吾欢喜外婆屋里。(不要,我喜欢外婆家)”阿娘擦一把泪,轻轻打伊屁股:“侬只没良心格小东西!阿娘抱大侬格,侬现在心里没阿娘啦?(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奶奶抱大你的,你现在心里没奶奶了?)” “有阿娘,欢喜阿娘。”斯好搂住阿娘的脖子香一记她面孔:“宝宝欢喜阿娘,阿娘跟宝宝去外婆屋里睏高(睡觉)好伐?” 阿娘破涕为笑,刮了刮斯好的鼻子:“阿拉宝宝还是只小戆徒呀,多切点黄鱼汤,变聪明点啊。(我家宝宝还是个小傻瓜呀……)” 大人之间发生的事,小孩子们其实都知道,但是大人不让说,他们只能打打眉眼官司。陈斯军早就不和弟弟妹妹们混,照旧沉迷在《今古传奇》里,手边又多了几本《故事会》和《读者》,见到斯江看过来,挠了挠头:“不是你看的那种世界名著。”斯江随手翻了翻《故事会》,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稀奇地问堂哥这上面的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陈斯军一口咬定全是真的,斯民斯强和斯淇说肯定是假的。争来争去倒把陈家这顿年夜饭争出了点热闹来。 这边热汤还没上,楼下就传来了景生的声音。 “陈斯江——” 斯江推开窗应了一声,才发现外面落雪了。纷纷扬扬碎玉琼芳,路灯下站着一个也穿着藏青色大衣的少年,正抬头对着自己看,他身后破旧的砖墙和水泥池子凝成了一幅画的背景,厚重又沉稳,细碎的弹格石子路上以他为中心晕出一团昏黄的光,飞絮飘洒其中,给他镀了一层舞动的柔光,又是另一幅画。斯江的心漏跳了一拍,跟着又抢跳了一拍。 心脏有问题大概是阿爷遗传的。斯江吸了口凉凉的空气,挥挥手:“阿哥!” “下来,放烟花去。”景生摘下手套接了两片雪花,滚烫的掌心里一点清凉转瞬消失不见,他笑了起来,柔声道:“看,落雪了。”似乎是在告诉斯江,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斯江第一次体会到美能杀人,她怀疑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两三秒,甚至连呼吸都跟着停止了,整个人是晕的,什么时候关上窗,怎么领的红包,和阿娘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这个春节,没有斯南,没有赵家阿大阿二阿三,连赵佑宁也没来万春街,但这许多的遗憾和哀伤里,还有这么一道温暖的亮色。 每当外婆背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斯江总会想起景生。
第172章 弄堂里的小鬼头们蹿来跳去,“呲呲”声不绝,仙女棒在雪花和笑声叫声中蜿蜒蛇行,拖曳出半长不长的灿烂星迹。骤然炸响的摔炮,总能把陈斯好吓到,小胖子脸上的肉动不动就抖上两抖,然后嘴一扁要哭不哭委屈地看向阿姐。景生和斯江笑得不行,一人拎住他一只手,玩起荡秋千来。 “一二、三!飞喽——” 斯好咯咯笑着喊:“还要还要,再来一次!” 回到顾家,肠肺汤还在煤球炉子上热着。亭子间的门紧闭,冯阿姨换了一身大红衣裳去居委会看春节联欢晚会,临走前特为送了两根哈尔滨大红肠给顾家,换了四只红烧狮子头,觉得略亏了一点,所以忍不住对肠肺汤表达了一番鄙视,顺便刺探一下顾东文和卢护士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斯江三个进门的时候,顾阿婆正没好气地念叨:“说得好像红肠不是肠似的,猪下水碍着她了?又不是没洗过就下嘴,谁能吃到屎啊。她那张嘴才像吃过屎的,天天说得自己多金贵多洋气,怪不得男人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当年我爸就不该贪老冯家那点钱,为了几顿大烟,好好的独栋房子,掺进来这么个人,天天堵心。” 卢护士笑着把留给斯江斯好的菜端了出来:“要是自己过得好的人,哪有心思给别人添堵呢,来,斯江斯好,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 “谢谢卢阿姨。”斯江带着斯好说了一箩筐祝福的话,收起红包坐下喝汤。 顾东文拈了一颗松子糖含在嘴里:“我手上还有点余钱,想把亭子间买回来,如果北武七月份回国,还来得及把老房子翻修一下,最好造个自家的浴室,大家洗澡方便点。” 斯江眼睛一亮:“小舅舅真的要回来吗?小舅妈上次写信说戴维斯加州大学录取他了,我以为他要继续读博士呢。” 顾阿婆瞪了她一眼:“还读?!三十好几的人了,结了婚丢下老婆自己跑去读书,有没有一点良心啊,善让那么好的姑娘守了两年活寡,他再读读成狗子喽,不作兴的啊,老大你给北武写信,说他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斯江吐了吐舌头,和景生相视而笑,她既希望小舅舅赶紧回国,又希望他读完博士再回,博士啊,多了不起。唉,做大人也很难,换成她肯定不知道该怎么选,一边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善让舅妈,一边是自己的梦想和博士的头衔。好吧,她肯定选善让舅妈。 —— 仙女棒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湖水里也倒映出一个迤逦的圆,斯江看着光影瞬间消失,忍不住问景生:“阿哥,如果你是小舅舅,你会怎么选?继续读书还是回来?” 景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肯定就不会去美国读书。” “欸?” 景生点燃了另一根仙女棒,在水面上飞快地舞出一颗树的形状,可惜火光稍现即逝,只出来了半棵树的样子。 “我肯定会陪着——家里人,”景生侧身替斯江点燃新的一根:“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不会走。”年少的他还不知道,人往往选不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此事古难全。 斯江看着他眸子里闪烁跳跃的焰火,半晌才觉得鼻子酸酸的,阿哥是想到他姆妈和大舅舅了吧,可现在大舅舅身边已经有了卢护士了。斯江手里的仙女棒慢慢熄灭了,不远处“嘭”地炸开了火树银花。 “看,放烟花了。”景生柔声道。 两个人站在水边齐齐仰头看向远方,有那么一刹,斯江觉得自己完全感受得到身边的景生的感受,她也不想大舅舅一个人孤独终老,可是却莫名想为逝去的大舅妈哭上一哭,那么惆怅,那么无奈,那么遗憾。她偷偷转过脸,看到景生的表情萧索,唇角紧抿,眼下的那颗痣在烟火里忽明忽暗,还有湖光焰色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撒下不规则的光点,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眼泪突然就冲了᭙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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