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外面太阳已经露出疲态,高温过后的马路吐出了一天积聚的热气,熏得人犯困。日光穿过梧桐树的缝隙,在青石砖上投下细碎金色,微风拂过,像晒过太阳的猫从人身上溜过去,留下毛茸茸的温热。 顾北武背起陈斯江一路往西。斯江振作起最后的精神提醒他:“阿舅,记得要去禹谷邨看梅妈妈还有方姐姐啊,吾还要送什锦糖把伊拉切哦(我还要送什锦糖给她们吃哦)——” “好,侬抱好糖,当心覅落下——。”顾北武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了她轻微的呼噜声,一颗什锦糖跟着滑进了衣领里,他笑着摇摇头放慢了脚步。 “阿哥!阿哥!”小黄毛被推了一把,急匆匆跑上来,被顾北武一眼看得后背心汗涔涔的:“亚叔,侬是吾亚叔好伐?(阿叔,你是我叔行了吧?)”他见陈斯江睡着了,声音放得更轻:“对不起对不起,没看到妹妹睡着了。亚叔放心,我保证我姐不会再寄信给你。但是你收了钞票,两个多月都没消息,香烟嘛也没看到一根,这不大好吧?” “你就是那个三天卖掉一百条牡丹的小黄?一顶十,全上海没第二个,模子(汉子)。”顾北武轻飘飘一顶高帽子送出去。 黄毛一愣,他最得意的就是这事,但是大哥们都不以为然,说他只是运道好碰到了大户,没想到竟然能被传说中很厉害的顾北武夸奖,说明自己的出货本事有名到出区了,只觉得脸一热,浑身的热血冲上了头:“啊哈哈,啊,啊,是我,没啥没啥,我运道好。” “这个世界没有运道两个字,靠的都是本事,运道也是本事。”顾北武看向他胸口:“你到底怎么卖的?” 黄毛疾走两步靠近了顾北武,左右看了看,突然把衬衫猛地拉开:“阿哥,香烟要伐?看看,正宗牡丹大前门,飞马精装平装噻有。”他快速把衬衫合上:“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卖香烟最最方便,正好碰到个温州来的大户,他一个人就买了八十条。嘿嘿嘿。” 顾北武愣了愣,强忍住笑,震得背上的陈斯江一抖一抖:“可以啊你,有想法有方法,战略有效战术灵活,怪不得——” 黄毛的衬衫外面看看扣子一排,实际上是装饰品,里面镶了条拉链方便拉开拉上。衬衫里缝了十几只窄长的小口袋,里面装着四种香烟壳子和不少零散的香烟。 顾北武停下脚,身后一串“大闸蟹”也都跟着钉在了马路上。 “嘘——”顾北武笑着一只手往上托了托斯江,另一只手从后颈里摸出什锦糖来丢给小黄毛:“轻点,阿拉囡囡勒睏高(在睡觉),慢点再港。先头踢侬踢重了,勿好意思啊,来,请侬切颗糖压压惊。” 小黄毛咧着嘴看着顾北武的影子慢慢拉长,想把手里的糖扔掉,不知怎么回事却剥开糖纸塞进了嘴里,结果被身后几个缩头大哥捶了两下,糖差点呛到气管里。 “做撒?痛色了。(干嘛,痛死了。)”小黄毛没好气地揉揉自己的胳膊。 “咦,小赤佬脾气蛮大,香烟的事到底问了没?” “问了!他说慢点再说。”小黄毛咽了咽口水,真甜。 “慢点慢点,慢到几点?现在已经五点钟了。” 小黄毛翻了个白眼,抬脚跟着顾北武往西走:“我怎么知道,你们干嘛不去问,老是叫我上,受伤的人是我呀,为啥每趟受伤的人总是我?我又不是戆徒(白痴)。” 他们吵吵闹闹,却没人愿意当戆徒上去找顾北武的麻烦,毕竟黄毛挨的那一脚真的吓人,但也不肯就此罢休,于是你推我搡地跟了顾北武一路。 顾北武进了愚园路上的禹谷邨,到了一栋老洋房的铁门前才回过头来朝小黄毛招招手。小黄毛身不由己地屁颠颠地跑了过去。 “在这里等我半个钟头。”顾北武交待完,推开铁门朝里走。背上的陈斯江却醒了,挣扎要下来自己走。 一帮人眼睁睁地看着舅甥俩消失不见,对着铁门和铁门上的门牌胆子倒大了,脏话一连串甩上去,奈何铁门里头闹哄哄地,顾北武压根没听到。 老洋房从外头看起来很气派,院子里却乱糟糟,晾衣绳横七竖八,一块鹅黄色大团花的床单下边没有扯平,晒出了不规则的褶皱,没入半人高的蓬勃野草中。山墙边参天的大树上缠绕着满开的白蔷薇,足足两层高的花瀑依稀残留着以往的风光。占房运动后住进来的几十户人家,把红砖墙下原来的花圃拆掉,划出了各家各户的地盘,堆积着面盆碗橱煤饼炉子蜂窝煤等杂物,筛子上的萝卜干、咸菜、咸鱼上方飞舞着一团团苍蝇。 十几个孩子在洋房前的空地上跳房子跳皮筋打玻璃弹珠丢沙包,尖叫声争吵声震耳欲聋。旁边几张竹躺椅上,黄梅天还没到,几个老头已经打起了赤膊(袒露上身),摇着蒲扇噶散户(闲话家常)。 “哟,小顾来啦。外甥女越长越好看了嘛。”一个老头站了起来,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啪啪啪拍着白花花的胸脯,翻出阵阵肉浪,还不忘拎一把挂在救生圈上的老头裤。 “快看,她穿了裙子——”玩耍的孩子里有人叫了起来。 顾北武牵着陈斯江快步上了台阶,避开老头伸向陈斯江头顶的大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噗”的一声闷响,一个沙包突然从后面砸在陈斯江屁股上,掉在她脚边。男孩女孩们哄笑起来,还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哎,你怎么扔到妹妹身上去了,真是。”有老头子乐呵呵训起孙子来:“快点去拣回来,不要偷看妹妹啊。” 顾北武皱起眉停了下来,踢翻一个小黄毛是踢,多踢翻个小赤佬也是踢,就是这批老瘪三有点难弄。陈斯江拉着他进门,小声说:“阿舅,覅睬伊拉。”虽然打了也不会有事,但是给梅妈妈和方姐姐看到就不好了。 里面楼梯咚咚咚响,一个少女几步就冲了下来,手里一根粗又长的擀面杖,猛地敲在大门上,破旧的大门咣啷撞在墙上,弹了几弹,一门破信箱也跟着晃。外头的嘈杂声笑声嘀咕声顿时全没了。 “过来跟妹妹说对不起!你!就是你!104的郝爱国,过来道歉!”这栋老洋房的旧主人,被打倒后畏罪自杀的资本家方老板的女儿——方树人横眉立目朝着外头大声喝道,音量比陈斯江牌扩音器还要结棍。
第5章 陈斯江小脑瓜里立刻冒出了自家外婆的口头禅:“乖乖隆地咚!”她挺直了还不存在的小腰板,仰慕地看向方树人,她要是有一个这么漂亮还厉害的亲阿姐啊,万春街再也没人敢叫她“小新疆”、“没人要”了。顾北武嘴角抽了抽,方树人一直对他冷嘲热讽的没有好脸色,但能轮起擀面杖维护陈斯江倒出乎他的意料,他倒要看看这个大小姐能窝外横到什么程度。 一个八九岁的矮胖丑男孩跑到自家爷爷身边假哭:“爷爷,我怕,她要打我。” 特地提醒孙子“不要”偷看妹妹裙子里的老头子一脸不高兴地嚷嚷道:“小方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子丢沙包不就经常丢到人身上嘛,又不是故意的。爱国你怕什么?小方阿姨瞎讲讲的,吓唬吓唬你,去,去把沙包捡回来。” 那孩子扭来扭去冲着方树人陈斯江做鬼脸。 方树人气得满脸通红,擀面杖微微颤抖着垂了下来,她吸了口气:“我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郝爱国明明是故意的,做错事就应该道歉,越是小的孩子越是得好好教育。他上个礼拜把我家玻璃窗砸了,昨天沾了满手的煤饼灰扑得我家床单上全是手印子,都有人看见的。我妈上门说了好几回,可你们家大人只当没发生,做人总要讲讲道理吧?” 有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大声喊:“是郝爱国丢的石头,是他弄脏的床单,我们看见了。”其余几个老头赶紧捂嘴的捂嘴,和稀泥的和稀泥。 郝老头脸上挂不住,腾地起身,一把拽着孙子拉到方树人面前:“怎么?你家样样倒霉事都算在他身上?我看你是记仇,以前爱国他爸不就抽了你爸几皮带?这院子里的,谁家没动过手动过嘴?看来你这报复心根深蒂固啊。来,你打啊,你打我们家爱国试试!” 方树人眼角发热,胸口一股郁气奔腾着,张了张嘴却又紧紧抿了起来。姆妈一再说过要忍要忍要忍,总有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时候。 顾北武却笑了起来,伸手去抽她手里的擀面杖:“小方啊,你看你尽说什么大实话,实话总归不大好听。你先回去。” 郝老头一根手指差点戳到顾北武鼻子上,喷出来的口水离方树人的脸最多相距一厘米:“实话是吧?谁不会说?他爸老顾是你爸的司机,当年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你爸。他大哥顾东文,被你当马骑过的人,带头领着大家冲进来的。你怎么不想着报复他们?就因为顾北武长得好看?你姆妈想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怎么?嫁给烈属就不用上山下乡改造思想了?” 方树人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最终狠狠瞪了顾北武一眼,扭头咚咚咚上了楼。 顾北武笑嘻嘻把擀面杖塞进懵里懵懂的陈斯江手里:“哎,老郝啊,小方按年龄叫我叔叔叫你爷爷,什么叫嫁给烈属?你孙子不懂事,你比你孙子还不懂事?” 郝老头眼一瞪,却被牢牢钳住了手臂,哎哎哎,怪疼的,顾北武小王八蛋看起来斯文秀气,力气这么大!老子就是不吭声,不疼不疼不疼。 “你孙子丢沙包,不当心丢到我家斯江,小事一桩。你看我吭声了没有?我们男人,气量大一点,跟小姑娘小孩子计较什么。算了算了。”顾北武笑得越发真诚。 郝老头倒吸了口气,勉强笑了起来:“哈,哈哈,我怎么会跟她计较。小孩子之间都是玩玩的,不计较不计较。”那你TM倒是放手啊,怎么还更用力了。 顾北武哈哈笑:“那就好。斯江,上,把沙包丢回去。”一个“丢”字说得重重的,他对自己外甥女的智商一向很有信心。 陈斯江从懂事始就被顾北武熏陶出成了“小两面派”,大人在场时乖巧嘴甜,大人不在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否则必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人家喊她小新疆她就骂回小瘪三,人家扯她辫子她就挠一爪子,至于丢煤饼挥舞马桶刷玻璃弹珠当飞镖小矮凳当武器,常练手不废,一听到“斯江,上”,立刻条件反射轮起手里的擀面杖“丢”了出去,压根没想起地上的沙包。阿舅说过无数次,冲上去的时候什么也别想,手里有啥就扔啥,乱打就对了。 擀面杖咣啷落地,郝爱国杀猪般地捂着下巴惨叫起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哈哈大笑拍手跳脚。 事半功倍的效果真不在顾北武意料中,他把郝老头祖孙俩拉到一起,笑得特别慈祥:“斯江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虽然郝爷爷说了你只是玩玩的,不会计较。但我们家的人可不能这么缺德,快过来和哥哥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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