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武想了想,很难忍得住不笑。 “她这几年让我们提心吊胆的事多得很,次次有惊无险。我心想着兴许就是做了善事的好处。”陈东来使劲吸了口烟,好几年没抽了,一口下去每根汗毛都舒坦了似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姐,她一个人带孩子苦得很。去年她高考没考上,今年考师范,也说不好。要是她能考上乌鲁木齐第一师范,我就想办法再调去乌鲁木齐,好歹一家人在一起。升不升职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要是能想办法让她回上海就最好不过了。” 顾北武默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斯江一个人在这边,辛苦了外婆和你,她心里肯定也难过。”陈东来苦笑起来:“我是分配去油田的,按政策没有调动就只能退休后才回来。要是云南闹成了,新疆肯定也会闹,西美能回来最好,就是还得辛苦你姆妈和你了。你放心,我的工资全寄回来。” 顾北武胸口也有点闷:“再说吧,谁也料不准后面的事,现在一天一个样,一年一个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别当着孩子面吵架。你不容易,我姐也不容易,孩子就容易吗?” 陈东来低头认错。 “你们知道斯江有多努力吗?她要练舞要排合唱,还要去排练去演出,学校里要喊操要主持节目,她的成绩还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二。你们连她班主任都没见过学校都没进过。你们看过她的日记本吗?她会写多少字?她画了多少画?为了不输给年级第一,她还想自己学英语。”顾北武停了停,扭头看了陈东来一眼:“她都想得到你妈,每天晚上要去陪阿娘说几句话。你们做大人的,就不能想想孩子的心情?” 陈东来捂住了脸。 病房里斯江扭过身子不看斯南。斯南被姆妈又瞪了几眼,走去病床那头。斯江又翻过身,把那块宝贝尿布也挥过空气,团在胸口抱着。 “阿姐?”斯南爬上床,压上斯江的身子,探头看她脸色:“你别生气了好伐?” 斯江闭上眼不理她,可又忍不住马上睁开眼哽咽着控诉:“你有哥哥就不要姐姐了。你到底要哥哥还是要姐姐?” 斯南眨眨眼:“我都要!姐姐,哥哥也是你的哥哥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只有一个妹妹!” 斯南屁股上挨了姆妈轻轻的一巴掌,只好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也只有一个姐姐。” 斯江松了口气,搂住她嘤嘤嘤哭了起来:“你太坏了,你还说不理姐姐了,姐姐太伤心了!” 斯南学着大人轻轻拍着姐姐的背,无奈地看向电风扇,心里想,我也只有景生表哥这个表哥呀,唉,姐姐真是很小气的姐姐啊。 “我骗你的呀,我和姐姐最好了,我们俩最好了是不是?”斯南学着沈星星的口气。每次沈星星和她闹完别扭总会回来这么说。可是她心里却想起朱叔叔和沈伯伯每次和爸爸喝完酒就会叹着气说:女人!真麻烦。
第37章 人们大多不喜医院,一来进医院时有种刀俎上的鱼肉的自我认知,二来看病实在不是一个能令人愉悦放松平静的过程。斯江却一直喜欢医院医生护士和那种消毒水的味道,应该归功于在八五医院住院的这两礼拜。似乎她住在医院里,被爸妈围着转,有妹妹陪,她的小世界才是正常的。 有那么一个台风暴雨天,陈东来顾西美一早赶回万春街参与“抗洪”,到了九点多家里还没人来。护士说有位顾同志打了电话,要下午四五点钟才能来探望她。斯江轻声说了谢谢,就靠着窗台扒着窗玻璃往外看。 空中像有个无形的巨手在往下一盆一盆地泼水,哗的一下,哗的一下,每次泼上玻璃,斯江总忍不住眨一眨眼,摒也摒不牢。模模糊糊看得见花圃里的树像在被人按着头鞠躬,很滑稽,呼地一下头抢地,弹回去后又呼地一下头抢地,忽然就折了,半截树干斜在大风大雨里抖豁。 斯江回头看看空荡荡的病房,觉得心里也被折了半截,提不起精神来。她抱着铁皮饼干盒子爬进床底,想起爸爸说的斯南小时候的事,觉得特别难过,再想想自己也很难过,就哭了起来,反正也没人知道。哭累了她掀开饼干盒子的盖子,塞了一块饼干在嘴里,只觉得干不觉得香,甚至刺得喉咙痛痛的。 “陈斯江?”外头传来护士有点慌乱的声音:“陈斯江小朋友?” 斯江擦了擦脸趴低了些,却没作声。 护士的解放鞋靠近了病床,掀开了被子,又喊了两声。 “护士姐姐——我在这里。”斯江见她的鞋子急急地往外移动,怕给大家带来麻烦,赶紧自己爬了出来。 护士虚惊一场,笑着说没想到她和妹妹一样调皮,给她检查了伤口换了纱布,便出去了。斯江蔫蔫地躺在床上看雨。不一会儿,护士又推门进来,手里却拿着一个魔方:“来,姐姐送你一个魔方,玩玩这个就不无聊了。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帮你去打饭。” 斯江捧着魔方,一会儿趴床上,一会儿趴墙边,一会儿趴床底下,翻来覆去地捣腾,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她气得把魔方丢去床尾,自己拽着床头的栏杆,赌着气想把头钻进那缝隙里去,挤得头都疼了也没成功,她倒仰着睁大了眼喘气,发现粉绿色的墙不知道是旧了还是被床头围栏常常撞到的原因,窸窸窣窣掉了不少粉皮,露出里面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白色腻子,像外婆手里还没揉捏的面团,她忍不住伸手去抠,一抠,竟又剥下了一小片墙皮,她手指甲缝里嵌满了白色和粉绿的屑屑,涩涩的。她就又去抠指甲缝,指甲缝里勉强干净了她又忍不住去剥那墙皮。时间倒是很快消磨掉了,到了下午三点钟,病房门嘭地被推开,两个湿淋淋的人冲了进来。 斯南在病床前弯腰甩头,抖出一圈圈水珠,乐得不行:“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给你水给你水,下雨了下雨了,哈哈哈。” 后面的顾景生抹了把脸,把手里的热水瓶放到小柜子上:“鱼汤。” 斯江丢下魔方,抱着斯南又笑又哭又亲:“妹妹!妹妹!呜呜呜,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看我的,囡囡最欢喜阿姐了对伐?” 斯南被她闷在胸口,挣扎了几下才逃脱魔掌:“阿姐,吾也想喝鱼汤!今天家里没饭吃,灶披间里全是水,这么深!”她比了比自己的膝盖,觉得不够,又去顾景生腿上比划:“到这里到这里!阿舅把我放在脚盆里,我从六十三弄划到七十四弄去了!哈哈哈哈,就这么用手划啊划,后来二哥哥三哥哥也要划脚盆,交关脚盆在弄堂里撞来撞去!好玩死了!” 顾景生白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是谁在后面替她稳着脚盆推她过去的。陈斯民陈斯强划那么几下一撞就翻了,头顶脚盆坐在水里哇啦哇啦哭,怎么会不好玩? “侬先港,侬最欢喜阿姐对伐?”斯江追着斯南要答案。 “好了好了,吾最欢喜阿姐,阿拉两噶头(我们俩)最要好。”斯南找出个小碗,自己去捧热水瓶。顾景生嫌弃地抢了过去:“你走开,我来。”不防斯江也来抢:“你才走开!我来!我是南南的姐姐!不要你弄。” 顾景生捏紧了把手,斜眼看着斯江,就是不松手。 斯江抢了两下,热水瓶晃了晃,僵住了。 斯南看看姐姐再看看表哥,直觉有点不妙,干脆松手眨眨眼跳上了床:“魔方!魔方好玩!” 斯江角力不过景生,气极而笑,松开手抱住手臂:“给你好了,你倒啊。” 顾景生龇牙一笑,稳稳地倒出一小碗鱼汤,刚盖上热水瓶塞子,斯江捧起小碗,觉着不是很烫,手就一歪,鱼汤全泼在了顾景生手臂上。 “哎呀,大——表——哥!对不起!”斯江一脸无辜:“我(不)是故意的!” 斯南跳下床:“阿哥阿哥!你没事吧?我去叫护士姐姐!” 斯南大呼小叫地出了门。顾景生嘭地放下热水瓶,一反手就把斯江勒在自己胳膊弯里,被鱼汤烫红的那一片正好卡在斯江嘴边。斯江慌乱中要扒开他的手,哪里扒得开,索性一口咬了下去,嗐,鱼汤还挺鲜的。 “陈斯江!”顾景生手指头好不容易撑开斯江的牙,一甩手把她推在地上,看看自己手臂上的牙印,倒吸了口凉气,他算明白陈斯南那狗脾气怎么来的了,果然是亲生的两姐妹。 斯江若无其事地拿起小毛巾擦了擦脸,瞥了他一眼:“活该!” “什么仙女!”顾景生揉着牙印:“你就会装。恶心!” “最好恶心死你!”斯江低头理了理自己的病号服,规规矩矩坐到椅子上,自觉打赢了一仗,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什么表哥,讨厌,哼!” 护士推着小推车进来,查看后说并没什么大碍,给顾景生涂了点烫伤膏,收拾了地面又叮嘱了几句才走。 斯南拿出带来的铁皮青蛙、玩具小汽车、皮弹弓。斯江起身拿了毛巾给她擦头擦腿擦脚,又给她倒了鱼汤拿出饼干来吃,只当没看见顾景生。顾景生拿了魔方蹲在墙角三下五除二地转好了六面,又打散,又转好。斯江气得把嘴里的饼干咬得咔咔咔。 晚上顾北武几个来医院,见顾景生在教斯南转魔方,斯江在旁边大声给斯南讲故事,十分欣慰。这才对嘛,哥哥有哥哥的样子,姐姐有姐姐的样子,妹妹也有妹妹的样子。 —— 斯江出院这天,陈家一大早就热闹得不行。陈阿爷陈阿娘带着陈斯民,钱桂华带着陈斯强陈斯琪,浩浩荡荡准备出门,不像接病人出院,倒像走亲眷吃酒肆。 一方面是钱桂华听说了有周善让这么尊大佛,便极力撺掇公公来见一见,部队医院多好,有熟人甚至是未来的亲戚小辈就更好,万一心脏有个什么,方便又牢靠。另一方面她对周善让十分好奇兼不服气,会投胎又有什么了不起,她要是司令员的女儿,还不是想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别说顾北武,达式常也手到擒来呢。 为了显出女儿斯琪比同岁的斯南强出一条黄浦江,钱桂华提前两天花了二十块钱给她买了一条泡泡袖粉红连衣裙,蓬松的裙摆上缀满了鹅黄和翠绿的小蝴蝶结,又给自己买了一件水红的确良掐腰衬衫,配白色喇叭裤白色高跟风凉鞋,一出门洞就迎来楼下李奶奶的惊呼:“哦呦!小钱侬吓了吾一跳!” 钱桂华脸上的笑跟着心往下一沉:“啊呀呀,李家阿奶侬哪能了呀。” “侬打扮得太好看了,还以为是顾南红呢。”李奶奶笑得爽朗:“头发烫得真好看,这个太阳眼镜一戴,啧啧啧,像——友谊商店里南洋回来的华侨。洋气得勿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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